36

第36章

喪事過到這兒, 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靈幡香燭都撤下來,最後在村口的廟臺子上, 請大家看一出戲也就算完了。

請來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紅鬃烈馬》,又有《三滴血》、《鍘美案》,都是當地人耳熟能詳的老曲目,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這會兒再演,人還是坐得滿滿當當。

綠腰不愛聽這些, 因為一是故事老套, 二是這種唱腔戲詞不容易懂, 聽了這麽多年, 她還搞不清楚裏面有些段落的意思。

而且此時,她正和嚴霁樓坐在一張桌子上, 不知道是她, 還是他太顯眼,人群中, 總有很多探詢的目光向他們投來, 雖然兩人中間隔着大半距離。

綠腰扭過頭去, 和對過兒的那個小媳婦竊竊私語,兩個人交換針線的繡法,頭發的梳樣, 還有最近集市的物價和見聞。

嚴霁樓坐在那兒不說話, 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被九叔公拉走,在衆人面前露相去了。

長輩都在最前頭坐着, 嚴霁樓白淨挺拔,站在一群蒼老黝黑的農村老漢當中格格不入。“這不是嚴家那個二娃麽?都長這麽大了。”有個咂着煙鍋的老漢說。

“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說,“現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爺的學塾裏面念書,成績都是數一數二的,馬上就要考官了。”

人都紛紛附和:“有出息,将來可不要忘了報答咱們嚴家對你的養育之恩。”

嚴霁樓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很标準,卻又淡得轉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

“我咋看這娃,越看越像……”老漢把煙鍋取下來,朝裏面重新填煙絲。

九叔公飛快瞪了老漢一眼,“抽你的煙,那麽大煙鍋還堵不上你的嘴嗎?”

九叔公是族長,在村裏很有威望,說話比皇帝的聖旨還靈,大家都不敢反對,因此這個老漢也就讪讪地閉了嘴。

另一邊,綠腰正說話,聽見看客都喝彩,頭一擡,原來是前面臺上的戲正唱到精彩處。

在那攢動的人頭間,嚴霁樓回來了,手裏抓着一把蓼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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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過去,把糖撒在綠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給那個小媳婦,分配得極其公平。

“九叔公給的。”

給完自己回去,坐到原來的位置。

那小媳婦擡頭望了一下,綠腰倒是沒動。

“這是你小叔子?”等嚴霁樓走遠,小媳婦努着下巴,一面朝嚴霁樓那面張望,一面拿手肘輕撞綠腰。

綠腰低下頭,嗯了一聲。

“你小叔子,長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婦剝開油紙,朝嘴裏丢一個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豔紅色口脂交替在一起,顯得有些觸目驚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時候,我見過嘞,長得人高馬大,濃眉大眼,沒想到有這麽個細致的弟弟,皮膚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靜靜,跟個姑娘似的。”

綠腰這時候也留心看去,還真是,嚴霁樓長得同他哥哥嚴青,确實不大相像,兩個人的個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嚴霁樓還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體格寬,因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顯得壯實,他清瘦,是書齋裏面靜坐出來的氣息。

眉眼呢,乍看也有點像,骨相都立體挺拔,其實也很不同,嚴青五官俊朗疏闊,嚴霁樓呢,是那種帶有勾連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極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氣息在臉上游走,顯出一種肅穆來。

“你小叔子啥時候成親呢?”

順口就有膽大的中年婆娘笑問嚴霁樓,“小夥子,有中意的對象沒?”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還在念書呢。”

這倒也不能怪這些婦人多口舌,長久以來都是這樣,當地人靠天吃飯,人生最重要也就是養家糊口娶妻生子,難免要在這個問題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麽熟的人,也要問候一二。

秦腔一聲吼,直響到了三十裏外,戲文裏王寶钏的寒窯倒塌,陳世美的頭掉落虎頭鍘,很快天光大降,遠山上羊牛下來,入夜了。

到了夜裏,紅紅火火的秦腔就該退場了,深夜後半場,已經走了不少人,卻還要清場,目的是為把小孩子們都趕下去,因為這後面的內容,實在是不宜。

與白日裏那種正戲不同,後半夜唱的叫風雪戲,這風雪戲呢,雖然叫了個冰天雪地的名兒,其實十分火熱。

因為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粉戲。

這個粉戲,顧名思義,自然是有無限春光。

彎月在天,夏夜裏蚊蟲叮咬,戲臺周圍燒起艾蒿,那種清苦的氣息很快蔓延開來。

衆人都靜悄悄坐在一處,等着看那穿單薄衣裳的花旦出場,其實那花旦卻是男人扮的,這是公開的秘密了。

綠腰第一次看這個,心裏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見周圍人都不動,自己乍然聲張,倒像是有古怪,同時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終究坐定了。

不多時,管弦聲動,伴随着宛轉樂曲聲,那花旦出場了,穿一身立領大襟水紅衫,桃色的花間裙,裙底下一雙三寸金蓮,卻原來是踩着木跷作裝扮,故意扮出那一種風流妩媚、弱柳扶風的姿态。

“姐兒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車。豬油煎子面筋葷子我,材前孝子滿身麻。

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石橋上走馬有得宋記認,水面砍刀無損傷。

姐兒生來骨頭輕,再來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個下頭人。

姐兒梳個頭來漆碗能介光,茻人頭裏腳撩郎。當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頭世界姐偷郎。”①

……

後面越唱越不像話,幸好因為這戲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綠腰聽不懂那詞,只覺得周圍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隐約感知到那等綿綿春意,不多時,臺上的花旦小生同入臺角搭起的一座大帳,旦角把一只綁跷小腳故意露在帳外。

滿座叫好。

帳子搖動完畢,等戲子出來,短衫肋以上紐扣松開,大紅色的內襯顯露于外,不但妝容粉極,意态亦粉極,綠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戲。

人都大笑。

綠腰面色滾燙,餘光一繞,這才發現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邊,不由得面露赧然。

緊接着,又有一出《挑簾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樣,紅羅帳空了半床”,此曲畢了又是一出《戲叔》。

這戲不是好戲,是一出叔嫂的戲碼,綠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後陰影籠罩下來,傳來極輕極涼的聲音,“走吧。”

綠腰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皆是腳下如飛,再回頭,已經走出極遠,只有那聲音,還纏纏綿綿地回蕩在戲臺上,燒起來的艾蒿青煙,一直飛上繁星點點的雲天。

大路口有馬車牛車等着拉人掙錢,蓋因三姑奶奶家排場大、戲熱鬧,吸引了一些旁邊村鎮上的人來看,間接地促進了商機。

先前那輛牛車便宜,人已經載滿走了,旁邊那輛馬車上也已經擠滿了人,車夫坐在轅上,手裏提着缰繩朝兩個人吼,“走不走,人滿了,再不走,黑了狼出來了。”

嚴霁樓轉頭看向綠腰。

綠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見狼的那一回,便說:“走。”

上了車,才察覺上當了,這人坐得滿滿當當,哪裏還有空位給他們。

嚴霁樓先爬上去,綠腰上不去,嚴霁樓便伸出手,遞給她。

綠腰猶豫了半天,直到車上的其他人都發出不滿的噓聲,于是她抓住他的手,他很快握住,用力一拉,将她卷入車廂中。

幸虧這裏離他們本村遠,這趟馬車上,都是些陌生的男女,沒有人認出他們這對叔嫂。

綠腰想着方才那一下,也就罷了。

盛夏的夜晚,空氣潮濕悶熱,這馬車雖然有個篷子,卻十分簡陋,破舊的板材,虛弱地拼接在一起,已經掉出一塊,因為馬蹄起伏和大風吹刮,劇烈地晃動着,鋸齒的邊緣不時打到她的後腦,她因為腳底被被人的小腿困住,上身也不方便轉,被擠在一個小角落裏,只能懊惱地忍着殘板的颠撲。

忽然,腦後的鈍痛消失了,她好奇地回頭,張望,卻對上一張冷若冰山的俊臉。

原來是小叔展臂扶住那塊板材,讓出自己的半壁位置,才為她搭起一塊無虞的庇護所——雖然也正好叫她掉進他的臂彎。

看他們這樣艱難,旁邊的婦人支招說:“你不如坐到他腿上,這樣兩個人都舒服些。”

婦人的語氣和表情看起來不像是戲谑,大約是真把他們當成了出來游玩的小夫妻,嚴霁樓倒是面無表情,綠腰一陣心慌,只能裝作不聞。

車夫或許是為了多拉幾趟人,瘋狂地甩動馬鞭,一直到前面過彎,也不曾減速,差點連人帶車都砸進溝裏,車上衆人跌得七倒八歪,都罵起娘來。

“往我這邊。”耳邊傳來嚴霁樓的聲音,“前面還有幾個大彎。”

她小心地靠近,努力讓兩人中間有空隙留出,然而這個姿勢,依舊讓她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鼻尖彌散着艾蒿燃燒的清苦氣息,還有他身上長久存留着的一點墨香。

前面是一道冗長的上坡,身體的失重終于不再受她的控制,她整個人已經徹底落在他懷裏,直到碰到他矯健炙熱的大腿,她差點控制不住地叫出一聲小叔叔來。

她想要起身,錯開。

“不要動。”他在她耳邊命令道,溫熱的氣息如同一條小蛇,在嘶嘶地游弋。

她別了別耳際的碎發,擡起的手指被臉頰撲啦啦地燒灼。

下坡的時候,他順理成章,将手臂橫在她腰間。

綠腰心中一跳,幸好車內衆人都面露倦色,并不注意他叔嫂二人的僭禮之舉,饒是如此,綠腰依舊止不住心驚,一個勁地勾着腰朝外張望。

飛馳而過的馬車這樣快,卻不及道路兩旁無限倒退的白楊,還有葳蕤生長如綠洲的雜草野樹,不住地向車輪纏繞上來,甚至偶爾有一兩個花骨朵探入車廂,又很快被人摘走。

綠腰是沒摘的,她一點都不敢動,因為馬車的跌宕,身下的大腿已經起伏得足夠厲害,好像她親自在騎着一匹馬似的,她安安靜靜地,像是泥塑娃娃一樣坐着,怕再添上任何一筆變數。

她一直背着身,他微微活動了下關節,兩人貼合得更加緊密,後背緊挨着的少年的心髒,螞蚱一樣跳動,仿佛要突破血肉的限制,跳到她手心裏來。

“師傅停一下,前面溝口,我們要下車了。”有一對中年夫妻沖着車夫嚷嚷。

“這溝裏面還住人着嗎?看着黑黢黢的。”

那對夫妻有些不悅了,大約是自己住的地方被人小看了,那個男的說:“溝裏咋了,我們溝裏地多糧多,山清水秀,你想住進來還不行呢。”

馬車停到那個山溝前,車裏面的人都給這對夫妻讓路,嚴霁樓向後仰,卻也沒将手丢開,綠腰提起裙邊輕輕擡腿,把路讓出來,這樣的姿勢,叫她由那種背對的姿态,橫着坐過來,靠在他胸前。

綠腰沒有注意到,頭頂的那雙眼神漸次幽深。

那夫妻兩人下去的時候,婦人看着底下馬路,似乎是恐高,又像有意要拿喬賣乖,誇張地展開雙臂,以一種完全信任的姿勢,跌進男人事先預備好的懷裏。

等這兩個人走遠,車上人都笑了,以一種很微妙的态度,大約是在這個地方,這種年齡還能這麽恩愛的夫妻實在少見,綠腰卻沒有笑,因為她忽然想起,從前嚴青教她學騎馬的時候,也曾站在太陽底下,這樣充滿期待地等着接她,不過她每次都是自己跳下馬,穩穩站在地面,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嘆氣,直到今天,她才反應過來。

她茫然地仰起頭,試圖尋找迷失的舊憶,顱頂正好碰到他的下巴,思緒中斷。

綠腰不依不饒地向上看去,相似又迥異的眉眼,忽然讓她生出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錯覺,她提醒自己,這是小叔。

橫在她腰間的,是捉筆拓印的手,不為誰牽馬,自然也不放羊,更不會為她暖床,可是下一秒,那雙手不由分說地緊了緊,頭頂傳來警告的聲音。

“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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