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按照當地習俗, 三姑奶奶的靈,是阖族親戚輪流守,今天是最後一天, 明天就出殡,到晚上,按照輩分,該綠腰和另外兩個媳婦了。

三個人跪了一會兒,那兩個媳婦見人都散了,互相攙扶着坐起來,伸伸懶腰, 活動筋骨, “真是累人。”

“誰說不是呢?”

其中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婦人, 擠眉弄眼地向另一個道:“你看見了嗎?白天那個哭的最厲害的。”

“你說的那是小花梅, 老三的媳婦,沒想到平常跟老人搞得仇人一樣, 死了反倒這麽孝順。”

“演的呗, 有些人就是這麽奸,老人活着的時候各種斤斤計較, 死了哭得比誰都大聲。”

兩個人說得熱絡, 全然忘了旁邊還有一個第三者。

“人不要臉是天下無敵, 你再看看青紅,青紅才是三姑奶奶的親閨女,葬禮從頭到尾, 一滴眼淚也沒掉, 人還都背地裏說她心硬、不孝。”

“呸, 那些蠢貨知道啥,子女孝不孝, 難道就靠嚎喪聲音大不大?我看這些能嚎的,才是最假的,真子女的眼淚在後邊,一生都流不盡,不孝兒孫的眼淚,一輩子也就人前表演這麽一場。”

“我看咱們不要光說老三媳婦這那的,老三自己親娘死了都不來,也怪不了別人。”

“你說一個人連自己爹娘都不孝,那還能算作人嗎?”

忽然一陣風吹過,上面的燭臺滾落下來,靈棚裏面一下就黑了。

兩個婦人尖叫起來,綠腰回過頭來,挂上挂着幽寂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把燭臺打翻了。”

這兩人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沈綠腰,臉上悻悻的,也不說話了,老老實實地朝銅盆裏面燒紙上香。

到了後面,大家都松散起來,喝酒的喝酒,賭博的賭博,那兩個本家的媳婦也加入賭局,留綠腰一個人在那兒,靈棚裏面空空蕩蕩,只有燭火昏黃,照出蒼白的魂幡,燈下她的發髻灑下影子,像一只集市上賣的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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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根兒底下,請來的吹鼓班子也歇下,白天裏高亢的唢吶和纏綿的弦樂都悄然,嚴霁樓坐在這些人中間,眯着眼睛,聽旁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偶爾應和兩句。

大約是到後半夜了,那些鄉村怪談應景,也就從人喉嚨裏接連不斷地冒出來。

有個敲鼓的大漢,講起自己曾經撈屍的經歷。

說是他十幾歲的時候,在黃河的緩灘上,已經當了好幾年的撈屍人,也是他命硬,別人都幹不了這行,他卻是得心應手,本來幹得好好的,結果有一次,撈上來個人,這個人正面嘛,和別人沒有啥不同,怪的是後面,竟然長着尾巴,跟豬尾巴有點像,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來認領,人都說這是黃河底下的怪物,他沒有在意,忽然有一天,他發現這具屍體的尾巴不見了,當天晚上回去,他就發了燒,夢裏夢見自己長出了一條豬尾巴,第二天起來……

講到這兒,有人打岔說,“真的長出來了?”

另一個笑着調侃:“敢不是把前後認錯了。”

大家就都笑起來。

那人急得手在地上亂拍,好不容易等人群平息,趕快搶着說:“不是,第二天起來,啥都好好的,一點怪事也沒發生,只不過忽然有個老瞎子上門,說我中了邪,再不走家裏人都要遭殃了,我問他咋化解,他叫我跟着他學打鼓,說這是雷霆之聲,世上純陽至正的東西,只有學了這個,才能化解命裏的劫難。”

“然後你就學了?”有人追着問。

那人說不是,因為他當年仗着命硬膽子大,根本不信這一套,拾起掃院子的笤帚,把那個老瞎子幾掃帚趕走,就出門下河做活去了,那天雖然很長,但是他過得很順利,只不過晚上回到家,跟他相依為命的妹妹和爺爺,都忽然倒在院裏沒了生氣,家裏的雞犬鴨鵝也都無一幸免,只剩豬圈裏面的那頭豬幸存。

他這時候才有點怕了,廢了好一番勁找到那個老瞎子,老瞎子說現在拜他為師,已經遲了,他也不願意趟這趟混水,然後就揮着拐杖閉門送客。他被趕出門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家裏還有一頭豬,于是割下豬尾巴作拜師禮,也由此,學會了這一身擂鼓的功夫,無災無病地活到現在。

“嗨,講了那麽多,原來是老瞎子想騙一根豬尾巴吃!你早說嘛!”有人起哄。

緊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過了一會兒,靜下來之後,那個坐在最外圍的吹唢吶的,擺着手說:“這算啥,我那年遇到那麽一件事,才是怪呢。”

接着他就講起來,說是當年他在南方,跟着個小戲班子,到一個小漁村裏唱戲,晚上到了江邊,衆人都歇下來,結果到後半夜,他聽見江心傳來唱戲聲,很幽怨的曲子,像是昆曲的唱腔——這時候別人起哄叫他學兩句,唢吶師傅擺着手急忙拒絕,說不敢,當年就因為他好奇心重,覺得那唱腔好聽,辭藻也好,偷偷得跟着哼了兩句,第二天起來,人已經漂到下游幾百裏外的一個村子裏面了,等他找回去,那個戲班子都解散了,他找到原來的老班主,老班主說他們惹了不該惹的東西,這輩子也唱不了戲了。

大家都有點發毛,悄悄問說“是啥”,這個吹唢吶的就說:“陰戲聽過嗎,給鬼唱的。”

“鬼還聽戲?”

“這就是你不知道了,戲已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只要開嗓,不管臺下有沒有人都必須唱完,這是規矩。”

然後這個師傅又講,後來他去打聽了,某年間,當地有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就喜歡聽戲,因為長得美,很受家裏寵愛,一直到十八歲還舍不得嫁人,那年過十八歲生辰,他父親要給她大開戲臺,請衆人來享宴,挑挑揀揀,不知道叫哪一種戲上場,正好鎮上從上游漂來了個戲班子,乘花船而至,唱一種早已失傳的戲,據說叫傀儡戲,裏面有一個唱花旦腔的,是男人扮的,長的特別好——然後這個人說着,忽然指着嚴霁樓,“就像這個小兄弟這麽樣。”

衆人看過去,見月亮下,他靠在牆邊打盹,垂着眼睛,因為睫翼長而柔順,在臉上投下陰影,顯得有股媚意,衆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故事裏的男人長什麽樣,也立刻知道接下來講的肯定是一段風流孽債。

這時候,嚴霁樓忽然睜開眼睛,大約是他閉着眼睛的樣子,顯得眉眼修長,這樣忽然睜開,露出那雙黑亮的眼珠,媚意消失了,眉眼間是全然的冷峻。

見周圍人都不說話,好像受了驚,他淡淡笑一下,将姿勢調整得正些,“接下來的故事,必然是那個小姐和唱戲這個男的搞到了一起,後面私相授受,撿一個花好月圓夜私奔,再後面,要麽是故事結尾不詳,要麽是女主人公下場不祥,是這樣嗎?”

他說話的時候挑着眉稍,顯得嘴角的弧度很是譏诮,明明語氣還算柔和,可是有一股掩蓋不住的桀骜。

那人聽了倒也不生氣,大約是走江湖見過太多怪人,應付一個小年輕的不遜,還是輕而易舉的,于是只笑着攤開手:“小兄弟只猜中一半。”

接下來他向衆人解釋道:原來那傀儡戲班子是販賣團夥扮的,走街串巷只為了拐賣各地的婦女兒童,騙上了花船就開到江心,連夜販運至各地,這個小姐一看被人騙了,所謂的俏情郎竟然是個人販子,氣不過,等船開到下游幾百裏的一個峽谷,就趁夜跳江了。

嚴霁樓笑道:“是個常見的結局,故事編的中規中矩。”

人都附和說:“這個小兄弟心狠呀,是不是耍女人的時候反叫女人耍了,留下陰影了。”

嚴霁樓冷笑一聲,懶得和這群愚人争辯。

“後面還有呢。”那個講故事的唢吶大哥,斜着看一眼嚴霁樓,似乎有意要挑起他的鬥意。

“後來那個人販子也跳了,因為和從前不一樣,他這回是真的愛上了這個女孩子,對這個女孩子有情意,只不過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因為當地方言的緣故,這個“愛”的腔調很詭異,加上說話人說得也腼腆,聽起來似乎是不情不願的樣子,透着無限的別扭。

“說清楚也沒有用啊,他騙人難道不是真的嗎?”有人說。

講故事的人置之不理,只顧着講故事的結局:“從此以後,那條江的江心,半夜總會有船出來,甲板上面永遠有一個穿着紅綠衣服唱戲的花旦,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夜色很寂靜,仿佛真有什麽絲絲縷縷的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半夜涼風起,衆人都有些犯寒。

嚴霁樓淡定地打破寂靜,“這個故事,到這裏算是露陷了,前面的什麽豬尾巴、花船、陰戲,比起這個,簡直是不堪一擊,人販子會忽然良心發現,就相當于狼不再吃羊,改吃草。”

嚴霁樓神色冷酷,對這個故事表現得異常反感,“這個小姐不聰明,這個男人更是愚不可及,為了一己私情,他們倒是一死了之,其他人卻要遭受無妄之災,白白被坑害,百年之後還要上演陰戲,毀壞無辜百姓的營生,未免過于張狂,即使是故事,也不該這樣講。”

這些老大哥一聽,更加篤定他是過去有歷史,心中有隐痛,所以怨氣才這麽重,敲鼓的漢子走前還拍了他一把,勸他早日看開,只有講故事的吹唢吶人,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說他将來一定是個好官,還祝他早日高中。

目送這些人都散去,他拍散身上沾染的塵土,撿起墊在地上的那本舊書,向靈棚走去。

遠遠地就瞧見寡嫂一個人坐在燈下,歪着腦袋,額頭輕點,似乎極困倦,懷裏的繡繃,早已經滾到一邊。

他走過去,拾起地上的繡繃,見上面繡着唐卡圖案,一個蓮花生大師的佛頭,已成雛形,金碧相射,錦繡交輝,上面的絲線繡法輕盈,顏色絢爛奪目,如同丹青妙手随意潑灑。

有一瞬間,他不由自主地撫了上去,縱橫交織的絲線忽然像有了溫度,那種紋理和他的指紋巧妙地重合,好像血管裏什麽東西在汩汩湧動,像是要刻進血肉之中,他莫名地手心發燙,急忙丢開,把那東西放在她面前,自己轉身将書重新填入棺中,匆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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