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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時間很快過去。

嚴霁樓在家的這段時日, 倒是利好綠腰,她學會很多東西,算術已經十分流利, 能寫許多複雜的字,還會背簡單的詩文,比如“春眠不覺曉”,或者是“山山黃葉飛”,嚴霁樓教她的,都是他自己喜歡的,滲透了他的各種情感體驗和學習心得, 未免格外用心, 綠腰自己也争氣, 學得異常認真。

嚴霁樓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問起來歷,綠腰說這是他爹起的, 至于怎麽起的, 她就不知道了,當地人給兒女起名, 都是土名, 好一點的一般叫招娣大姐兒, 差些的叫貓兒狗兒一類的,她們姐妹倆的名字,卻不用這些俗名, 文绉绉的, 從小就和別人格格不入。

嚴霁樓告訴她, 唐代有一種舞就叫綠腰舞,又叫六幺, 還有一位慧眼識英豪的紅拂女,這一類“綠”字“紅”詞,都是話本裏的常用名,大概率她們姐妹倆的名字就這麽來的,綠腰聽了也贊同,因為她們那個爹,識得一點字,而且确實是個不切實際、愛做夢的人。

要不怎麽愛賭呢?

喜歡賭博的人都是壞了腦袋,把自己當成話本裏的主角,以為總有機會發一筆橫財,就像窮書生筆下,再落魄的男人,夜裏也有狐鬼變的美嬌娘上榻來暖床。只可惜夢做到底,也還是夢,那些把今天押給明天的人,到最後其實是把明天押給死亡。

嚴霁樓也教寡嫂寫他的名字,一筆一畫,用簪花小楷寫,并且主動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是村裏的老秀才取的,所以哥哥叫嚴青,名字兩個字,他三個字。

綠腰看他老毛病又犯了,名字也要跟人比,他忽然問起嫂嫂當年是怎麽同意嫁給兄長的,綠腰想起那些信,心想難道你不清楚嗎?不過到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你的腿好些了嗎?”她岔開話題。

他站起來,直接下地,走給她看,已經大好了,只是還有些輕微的跛。

“不會落下什麽毛病吧?”她聽說科考不光看文才,身體上有什麽毛病,也不能參考,雖然他這個恢複速度,已經令她驚嘆。

嚴霁樓直截了當地說不會。

綠腰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輕聲道:“既然如此,小叔叔還是搬回原來的地方住吧。”

畢竟兩個人總共處一室,傳出去很不好聽,他受傷在家,她照顧他的這段時日,周圍已經很有些風言風語了,最近正是秋收時節,村裏人無論是剝玉米還是打麥場,都聚在一起,流言很容易就發酵開來。

這些話對于嚴霁樓,倒是構不成多大的攻擊,畢竟也沒有真的發生什麽,只是少數人的一些捕風捉影,假如嚴霁樓将來能考中,到外地做官,也沒人敢指名道姓說個一二,但是對于綠腰來說,這是可怕的指控,無時無刻都提醒她,關于将來的一切,都是渺茫的,就連現在的歲月靜好,也可能會随時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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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嫂的話說得很直,可以說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留下,嚴霁樓略微沉默了下,便說好。

綠腰穿着鞋爬到炕上,換下那些床單被罩枕巾,包括頭頂的夏布窗簾,然後統一抱出門去洗。

床單被掀起來的時候,嚴霁樓的臉忽然感到一陣灼燒,寡嫂的動作利落果斷,像是要刻意揭去什麽污點。

他開始迷惑了,她很讨厭他嗎?

“藥在竈房的地上,差不多最後一頓了,你自己去倒吧。”她低下頭,手裏拿着浣槌搗衣,一邊叮囑他。

嚴霁樓進去,果然,煎好的藥砂鍋在地上放着,冷冰冰地,像是張緘默的小嘴,吐出刺人的苦味。

嚴霁樓端起砂鍋,連着藥渣,一股腦倒進竈臺底下盛炭灰的桶裏。

他本來就用不着喝這個。

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嚴霁樓把拐杖重新抓過來,握在手裏,然後走出去。

只見院子裏站着一個高大的老人,頭發斑白,但是脊背依然挺得筆直。

嚴霁樓叫了一聲九叔公。

九叔公也看向嚴霁樓,首先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腿,“小樓,你腿怎麽樣了?”

嚴霁樓說:“已經大好了。”

“那就好。”老族長點點頭。

在他的腿上端詳一會兒,又說:“再叫郎中看過沒有,不會落下啥病根吧?”

“看過了,傷的不重,沒有什麽遺症。”

老族長嘆一口氣,“我最近是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就怕你出點啥岔子,到時候試考不上,身子也壞了,你大哥才沒了,也沒留下點種息,你要是再有個好歹,咱們嚴家這一支,以後豈不是要絕後了?”

嚴霁樓緘默下來,稱自己會盡快去。

老族長又說:“腿好了就早點回去書院吧,畢竟也快鄉試了,聽說杜老爺最近請了幾個舊年的舉人,給學生們講鄉試文章,你趕快回去,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是讀書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只要能考中,日後自有你的好日子,咱們嚴家祖上也是闊過的,只是這麽些年,也沒出幾個能念書的,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點希望。”

說到這裏,老族長朝綠腰的方向掃了一眼,“再說,你這麽大的一個小夥子,天天待在家裏,也不成個體統,你哥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這輩子就這麽荒廢了。”

老族長的這番話,似乎有些言外之意,嚴霁樓下意識看向井臺旁邊正洗床單的寡嫂,只見她正背對着他們,坐在自己的三腳小木凳上,浣衣的手一直沒停過,姿态如常,好像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于是他略微放下心來。

老族長唠叨一大堆,覺得該說的都差不多了,走到大門口,忽然又停下,轉過身朝着綠腰的方向說:“對了,孫媳婦,最近你們娘家那面正交官糧,好像又鬧起來了,你抽空回去看看吧。”

綠腰擡起頭,把垂下的碎發捋到耳朵旁邊去,露出個淡雅的微笑,“嗯,我知道了。”

潔白濕潤的泡沫沾在她耳垂上,像是挂了串輕盈的耳環,等老族長出門,嚴霁樓貓一樣靠上去,輕輕蹲在她身邊,拿指尖替她抹去。

“嫂嫂。”

綠腰立刻閃躲開來,防備道:“你做什麽?”

“嫂嫂這裏沾到一點沫子。”他說着把掌心攤開給她看,指尖上果然沾着一抹白。

她站起身,錯開與他的距離。

“快收拾東西去書院吧。”

方才老族長的話,她聽出來裏面暗含的深意,知道那裏面的話一多半都是在點她呢,加上這段日子,她自覺小叔的表現也确實越來越古怪,所以趕快将床單晾好,進去換了新被褥,又點上熏香,将他連日以來留在自己屋裏的氣息都拂散。

到了夜間,按理說又到了學畫的時間,可是綠腰今夜下定決心要避嫌,于是便特意避開他,始終一人獨處,不過嚴霁樓并不放棄,他也有個好借口。

“昨天的畫才畫到一半,這樣就放棄,那顏料和筆墨不都浪費了嗎?”

綠腰是個節儉的人,聽了這話,當即就被戳中了,猶豫着說:“要不,今天畫完,以後就別再畫了。”

嚴霁樓站在簾外,壓下翹起的嘴角,鄭重道:“嫂嫂說的正是,今天便只畫這一回。”

“那你進來吧。”綠腰不情願地說。

嚴霁樓進到房裏來,手裏抱着一堆絲纨還有顏料畫筆,“上次的鼠毫筆嫂嫂不是說太軟了嗎,我便從那些哈薩克族人那裏,買到一些狼毫,給你重新做了一支,試試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想:罷了,他的初衷也是為了她好。

學東西的時候他是半個夫子,自己扭扭捏捏,反倒落了下乘,何況已經跟着他當學生這麽些天了,長短不在這一時。

于是收下筆。

嚴霁樓挪開鎮紙石,将宣紙展開,上面正是昨夜畫一半的秋山晴岚圖。

漫山黃葉,清泉白石,煙雲出岫,雖然只成就一半,卻已經可窺全局瑰麗,更難得的是,筆墨間隐隐透出孤高奇逸之氣。

“這裏,用筆太随意,失了力度。”嚴霁樓指着畫上某處說。

受益于刺繡功底,綠腰的畫也學得極好,尤其是在構圖和配色方面,但是下筆有時還稍稍有點失控,她怕毀了畫面,便問嚴霁樓:“是這樣嗎?”

嚴霁樓上前,握住她的手,帶着她恣意揮毫,在紙上長鋪一筆。

綠腰赧然,嚴霁樓竟像沒有發現異處似的,還低頭看她,下颌幾乎碰到她額頭。

綠腰想起白日裏老族長所說,心中莫名有怒氣,推開他,“我不畫了。”

嚴霁樓:“為什麽?”

綠腰不說話,嚴霁樓卻極有耐心等她開口,這種時候,總是他占上風,綠腰先忍不住,這回也是一樣,正色道:“我不想別人說我的閑話。”

“嫂嫂行得端走得正,問心無愧即可,何懼流言蜚語?”

綠腰聽了這話,坐到炕上去,冷冷道:“反正我就是不想畫了。”

寡嫂少見地任性,嚴霁樓也無法,不過他自恃棋高一着,“既然如此,我畫了寡嫂日後臨摹便是。”

綠腰輕輕說:“日後也別畫了,我不學了。”

嚴霁樓沒有聽見,已經攤開那尺雪白的絲纨,在那裏起筆。

綠腰不再去管他,反正他明日就要回書院,而她也正好要回娘家一趟,兩人分道揚镳些時日,對誰都好。

于是她又從針線籠裏拿出繡繃,還是回到自己擅長的事上,才有安全感。

綠腰靠在炕頭,繡一幅四壁觀音,待差不多描線成型,已經到了深夜,看他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她強撐着眼皮,燈火跳躍之中,他的影子時高時低,她的後腦發髻也越來越重,終于,腦袋歪下去,徹底睡着了。

第二日早起,她的床頭擺放着一副白卷,用絲帶綁了,她解開,認出上面的人正是自己,可是那觸目驚心的紅色和力透紙背的下筆,幾乎令她感到不适。

比通篇用朱砂描就,更令她感到驚駭的是,畫面卻并非對她的刺繡情景的描摹,那是女子的睡顏,手裏握着針線,大約是因為做繡活困極,半靠在枕上便睡去,手裏的一根銀針将墜未墜。

她昨夜為趕他走,早早便開始穿針引線,一直繡到三更天,她還記得他坐在椅子上,對着她描摹點染的樣子。

原來他一直都未曾動筆。

也就是說,從亥時起,他靜靜坐在地上,一直那麽看着她,直到她入睡。

她幾乎感到一種恐怖。

畫上的她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故意沒有完成。

清晨,嚴霁樓出發去書院之前,将那幅因為寡嫂的任性,而未完成的秋山晴岚圖,點火燒掉。

不受他控制的東西,總令他不安。

他想起他昨夜進嫂嫂房中之前,站在簾外說的話:“昨天的畫才畫到一半,這樣就放棄,那顏料和筆墨不都浪費了嗎?”

這下他似乎又有了新的理由,可以一直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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