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九月二十四這天, 貢院門前張榜,鄉試的結果出來了。

“中了中了!”

嚴霁樓中了解元的消息,一早傳回村裏, 就引得阖村沸騰,村口連着放了幾挂鞭炮,比過年還熱鬧,引得綠腰家裏一早上就沒靜下來過,走了這個來了那個,跟開了流水席似的。

先是老族長送了羊,後面鄰居家又捉雞的捉雞, 宰鴨的宰鴨, 連之前因為修水渠和他們有過過節的表嫂, 也抱着一對大鵝過來。

“哎呀, 從前的事是我們不好,我給你賠罪了。”

綠腰沒工夫跟她計較, 嚴霁樓設計水渠繞開他們家地, 仇當場就報了,現在再提這些, 也挺沒勁的。

這位素來是個摳門的, 看她懷裏那對大鵝, 又白又肥,看來是大出血了。

嚴霁樓倒是很敏銳,以為她還想在那個水渠的事上做文章, 沒想到這回婦人啥也沒幹, 放下鵝就跑了, 大約是現在看嚴家現在有了出頭之日,怕遭到報複。

綠腰很無奈, 不知道拿這些雞鴨鵝都咋辦,嚴霁樓蹲在一旁,懷裏抱着只大公雞,專心拔雞尾巴上的毛。

聽見綠腰問話,他漫不經心地說:“留着慢慢吃,吃不了就養起來。”

綠腰嫌棄道:“養這些幹啥,家禽亂刨亂拉,容易把院子弄得髒的。”

嚴霁樓笑道:“拔毛啊。”

說着頑劣地從雞脖子上拽下一根翎羽,那雞要逃走,被他給按住了。

綠腰看他,這麽大的人了還和公雞玩兒,前段時間那種穩重淡漠的樣子不知道哪裏去了,遂忍不住說教道:“叔叔現在是舉人老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樣的,叫人看見了,說出不好的話來,影響仕途。”

嚴霁樓垂着眼睛,耐心聆聽她的教導,仰起臉來,唇邊挂着微笑,“嫂嫂這是要給人當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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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冷哼一聲,她生性就是這樣,和人不熟的時候一句話都不多說,甚至被別人以為冷漠,一旦熟悉了,就不由自主操起心來,其實她也不想這樣。

“好吧,我不管你了。”綠腰扭頭就走。

這時鎮上派人來了,說是請嚴霁樓去書院,杜老爺辦了慶功宴。

嚴霁樓放下公雞,把雞毛攏在袖子裏,綠腰沒注意這一點,只是看他還穿着那身家常的黑色短打,竟然就打算那麽去,于是叫住他,“你先換身衣服,鎮上去的估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講究是不行的。”

嚴霁樓臉上露出得逞的笑,不是不管他了麽?

不過還是聽話回去,乖乖從箱子裏面翻出好幾套衣裳,捧着站在門口,遠遠問她,“嫂嫂幫我看看,穿哪套?”

綠腰說:“穿喜慶點吧。”

嚴霁樓挑出件紫色暗紋的提花圓領袍,“這件怎麽樣?”

綠腰看去,這紫色倒襯他,顯得人唇紅齒白,矜貴無匹,于是點點頭,“這個就能成。”

嚴霁樓這才坐上馬車離開了。

來到杜宅。

隔着老遠就能聽見裏面繁弦急管,好不熱鬧,這回杜家的私塾,除了嚴霁樓這個解元,考上的還有兩個學子,鄉試競争很激烈,本來名額就少,結果小小的一個私塾內,就有三個人中了,可把杜老爺高興壞了,不枉他早早就開始布局,在雍州城內挖來各種人才,為他杜家起勢殚精竭慮。

見嚴霁樓對面走來,杜老爺眉開眼笑,“我早就知道你能中。”

席上士紳盛情恭維,相繼起身敬酒,嚴霁樓當作尋常赴宴應酬而已,直到看見周禮前來,眉間厭色才有所緩和。

周禮這次考得不錯,竟然也中了,雖然名次排在末尾,不過對于一向表現并不突出的他,已經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結果了。

“恭喜周兄。”

兩個人到角落裏說話,端着茶杯小酌。

周禮人逢喜事精神爽,面蕩春風,笑說:“還是仰仗你的人情,要不是嫂子給的香包發揮作用了,恐怕我早在考場睡過去了。”

嚴霁樓笑道:“既然如此,說好的請客吃飯,可不能抵賴。”

“當然,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明天你就帶着嫂子過來,我在銀陵樓裏面擺幾桌子,絕對揀最好的東西上。”

兩人又寒暄幾句,嚴霁樓忽然拉着他,避開衆人低聲問道:“上次那個開石料場的石老板,你能不能幫我再約一下?”

周禮有點意外,思忖片刻,“你說采石場那個?”

“對。”

周禮瞪大眼睛,“你找他幹啥,不會是上次那事……”

周禮以為嚴霁樓要找之前那個女子,上次就是這個石老板想巴結他,故意安排妓子半夜來成就好事,他是經過生意場的熏染的,倒是不意外,但是嚴霁樓這個人有些潔癖,又目無下塵,他還怕惹惱了他,後面倒也沒見他發作,才放下心來,如今忽然又聽見,心裏只覺得無限好奇。

“我家裏有幾口老窯……”

嚴霁樓把話說完,引得周禮驚訝連連,“你确定不要了?”

“都是陳年老古董了,留着也沒多大用處。”

“但是那石料可都是好東西,你就這麽不要了?”

當初起窯的時候,那石料都是從深山峭壁裏面一塊塊整鑿下來的,又花了大量人力和人換工,費了老勁地把石頭背回去,拱旋、過窯頂、合龍口、做花欄,哪一項都不是省事的,現在就這麽拆了?

除了石頭本身的價值,還不要說上面附加着的童年回憶,畢竟人長大以後,能剩下的東西可不多。

“我小時候天天希望它塌,沒想到這石頭這麽結實,這麽多年了,還屹立不倒。”嚴霁樓語氣陰沉。

周禮聽說過嚴家的事,如果他也有那樣的經歷,那确實對他來說是個傷心地,是他他也不會留着故地重游的,于是他爽快應下,“好了,我去幫你問。”

又問:“這事兒你急嗎?”

嚴霁樓想了想,篤定道:“很急。”

周禮更好奇,能讓嚴霁樓急的東西可不多,但是秉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信念,他保持住了分寸感,一句都沒有多問。

“行,反正這是個劃算的生意,石老板沒理由拒絕,最遲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結果。”周禮表現出作為一個生意老手的靠譜。

嚴霁樓提起酒壺,朝自己碗裏倒了滿滿一大碗,然後擎在手裏晃了兩晃,那琥珀樣的酒水裏映出一雙幽黑的眼睛。

九叔公,對不起了。

他想,要是九叔公知道內情,肯定也會贊成他這樣做的。

酒過三巡,席散了,本來杜老爺是要留嚴霁樓住的,奈何他堅持要回家,于是只好派了馬車送他。

等到了家已經是半夜了,中間那屋燈已經滅了。

嚴霁樓跑過去,站在門口,輕輕敲門,“你睡了嗎?”

聽見裏面沒有回應。

“嫂嫂,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還是沒有動靜。

看見門鎖,才知道她不在,原來早都出去了,于是嚴霁樓坐在門道等她,沒想到這一等,就睡着了。

綠腰一回來,就看見嚴霁樓睡在自己門口,身上那件紫色袍子的滾邊沾滿塵土。

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她費勁地把他弄回他那屋,簡易的木板床發出生硬的咯吱聲,他人高又重,綠腰被他拖得跌倒在床邊,慌亂之中,她正要起來,不提防被剪住雙手,“嫂嫂。”

他湊在她低垂的發髻間,厮磨間像是要咬住她的後頸,“可以嗎?”

綠腰心裏狠狠一跳,說的什麽胡話。

“小叔叔喝醉了。”她皺着眉推開他,幸好他已然酩酊,身上并不剩多少力氣,見他無力地栽倒在床上,她飛快跑出去。

回到自己房裏,立即把門上了鎖。

連燈也不開了,坐在黑暗之中,綠腰想,這一切還是來得太快,太瘋狂,也太荒唐了,要是傳出去不知道會怎麽樣。

他難道不要他的前途了嗎?

可惜她禁不住,她怕的東西太多了,她是個惜命的人。

早上起來,她一拉開窗簾,透過窗外,嚴霁樓正抱着大白鵝給鵝洗澡。

出去看見窗臺上放着一個雞毛毽子,彩色的毛在早晨的陽光底下閃閃發光,上面的羽毛個個顏色絢麗飽滿,一看便是才從雞身上褪下不久的。

綠腰指着問:“這是什麽?”

“我看你箱櫃上放的那個已經舊了,給你重做了一個。”

竟然是給她的嗎?

綠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臉上一陣燒,轉身惡氣地道:“誰耍這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嚴霁樓不理她,抱着鵝玩兒,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麽,好像是在背詩,“曲項向天歌”,他說。

沉默的空隙,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聽聲音像是老窯那面的,大家都跑出去看,綠腰跟在後面,跑到崗上一看,真的是老窯,已經塌成一片廢墟,塵煙滾滾。

她心裏想:壞了。趕緊跑回來告訴嚴霁樓:“咱們家的老窯塌了。”

嚴霁樓若無其事地給大白鵝尾巴梳毛,把收集到的鵝毛攢在手心裏,“再給你做個毽子吧。”

綠腰說:“什麽?”

嚴霁樓擡起頭,眸光一片沉着,“不夠的話把這只鵝也殺了。”

鵝很聰明,聽了這話也感到性命攸關,掙紮着要從嚴霁樓懷裏逃走。

綠腰看他臉上天真而殘忍的笑,心頭莫名牽起一絲怪異,鄭重地提醒他:“我說,你們家的老窯塌了,還有人把石頭正往走拉着呢。”

直到一個穿着絲綢袍子、戴着金頂小帽,打扮得像闊商的男人出現在門外,把嚴霁樓叫出去,綠腰才回過神來,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等嚴霁樓回來的時候,她問他:“這些人是你叫來的?”

嚴霁樓卻答非所問,轉身将大門下了鎖,靠近她,“昨天晚上,我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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