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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謝家書墅舉行了考試, 青軒考得很好,嚴霁樓甚至覺得,他比當年的自己更有天資。
除了偶爾在他的課上走神。
這些日子以來, 他也發現,這孩子總是心事很重的樣子,看着他,經常讓他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先生,沈青軒在桌子上亂刻!”有個謝家的小孩,穿着紅錦袍,站起來告狀, 樣子十分神氣, 嚴霁樓記得, 他是是謝家的嫡子, 年齡比在場的許多孩子都大幾歲,很得謝府重視, 據說四歲就開蒙了, 現在已經在學《四書》,在青軒來之前, 是這群孩子裏的佼佼者。
“對啊, 他為什麽可以在這兒上學, 這裏是我家又不是他家。”其餘的小孩也跟着起哄,不知道是不是家裏大人灌輸的這種觀念,或者, 純粹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
嚴霁樓聽底下童聲吵成一片, 不禁有些頭疼, 要不是為了兒子,他才不來這個地方, 應付這些小鬼。
衙門裏的公務夠他頭疼的了。
“沈青軒。”嚴霁樓看向後排那張冷然的小臉。
小小的身軀從凳子上滑下來,站在地上,雙手不服氣地絞在身後。
他還是知禮的,雖然臉上不悅。
今天他弟弟青廬生病沒來,因此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後排,休息時分別人都在打鬧,人聲鼎沸中,他趴在桌前,那伶仃的小樣子,真叫嚴霁樓這個做爹的心疼。
嚴霁樓緩緩走下來,看着滿臉冷漠的兒子,又低頭看向木桌右上方的刻痕,不知道刻了多久,上面的痕跡已經不算淺,大約是小人兒力氣有限,各處受力不均,圖案并不完美,不過整體能看出是個銅板的樣子。
嚴霁樓蹲下,和青軒平視,輕聲問:“為什麽要刻這個呢?”
他其實想問的是,你們最近很缺錢嗎?
結果話到嘴邊又改了話術,他不想當衆冒犯這孩子的自尊心,就和他當年一樣,身邊同窗都是非富即貴,穿金戴銀,雖然“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在靜寂的寒夜,內心深處偶爾卻也感到寂寥。
“你的小刀我看看。”嚴霁樓問。
青軒想了想,從腰間的口袋裏面取出個銅色的細刃,細細一條,看着算不上多鋒利,大約是從竈房或者針線籠裏拿出來的,也跟它的主人一樣,聽着再唬人,還是個奶聲奶氣的小孩子。
莫名地讓嚴霁樓有些心疼。
“這樣不對你知道嗎?”嚴霁樓把刀在手上掂了掂,攏進自己袖中。
青軒絕望地看了他一眼,單薄鋒利的眼皮微微發紅,露出倔強又脆弱的神情。
嚴霁樓從懷中取出一把銀色的藏刀,“下次用這個。”
不像那根刃條沒有刀鞘,容易割傷帶它的人,這把藏刀外表很漂亮,刀柄上面鑲着綠松石,體型也不大,适合孩子攜帶,記得幼年的他就是憑借這把刀獲取勇氣,戰勝外界的種種惡意。
“你的手将來要題字書文,彎弓蓋印,要是被小小的刃條傷了,如何跟着先生直上青雲呢?”
青軒漆黑的眼瞳裏仿佛有什麽被點亮了,他接過藏刀,紅紅的嘴角微微彎起,“謝謝先生。”
兩人身後其他孩子們都被驚呆了。
嚴霁樓轉身,“你們中有些人,已經學過《論語》,號稱過目成誦,難道不知道,衣敝缰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因一己私欲中傷他人,小人之心,天下所恥。”
紅色錦衣的領頭揭發的小孩臉上有些羞赧,其餘的孩子也都紛紛低下頭去。
嚴霁樓沉聲道:“這裏是謝家不假,嚴先生,王老先生,趙先生,也都不姓謝,難道都教不了你們?”
謝家家規講究孝道仁義,學堂裏極講尊師重道,這樣的指責自然是極重的,一時學堂裏的大中小孩子都紛紛站了起來。
不要說他這話說得太重,也不要以為他一個大男人,又是堂堂朝廷命官,同這群小崽子較勁太掉身價,這話他非說不可。
不只是說給沈青軒聽,還有曾經窘迫的自己。
沒錯,他就是想偏袒,毫無底線地偏袒。
他的兒子不會再吃自己當年吃過的苦,哪怕只有一滴、一點。
“從明天開始,你們每人找個小刀來,在桌角刻上你們喜歡的圖或者字,以此砥砺你們前行,也算彌補先天的部分不足,勤能補拙是良訓,一分辛苦一分才。”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目前還是不想兒子太過紮眼,等事情轉圜,他就接兒子回家,他親自教養,再也不寄人籬下,聽別人唧唧歪歪。
嚴霁樓重新回到書案前,看見青軒拿着他新給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個銅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個“好”字。
這是打算好好學習?還是在誇他“好”?
今日嚴霁樓打算帶兒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課。
見室內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軒身邊問:“沈青軒,你考了魁首,想要什麽獎勵?”
青軒搖了搖頭,不說話,大約覺得同自己的西席親近是很奇怪的事。
嚴霁樓彎下腰問他,“我帶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選好嗎?”
“我不要。”
“為什麽?”
“你已經給我這個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說。
“那個不算。”
嚴霁樓跟負責管私塾事務的王老先生說了一聲,就帶着沈青軒出了門,到前邊最熱鬧的城中心去。
夕陽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錯,江水裏槳橹聲聲,畫舫在湖心蕩漾,不時傳來絲竹之聲,又被岸上和橋邊的叫賣吆喝聲所掩蓋,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裏面了。
一路上,這孩子異常乖靜,總是什麽都不要,倒是嚴霁樓,頗不淡定,看到這個也想買,看到那個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
譬如吃食,無論是糖葫蘆還是熱氣騰騰的燒賣,亦或者是新鮮出爐的燒鴨,他都想買來給孩子嘗嘗,又因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難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加上青軒同他生分,保持着師生之禮,就算一路上被他牽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遞到他唇邊,他也只是使勁地吞咽口水,然後很快把頭扭開,強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嚴霁樓無法,見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歡,以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邊的東西,連着走了幾條街,最後反應過來,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慮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時候的饞蟲來揣測兒子的喜好。
當年他愛吃的東西,孩子不一定喜歡,他不是在考慮兒子,而是補償當年那個生活貧瘠的自己,可是青軒終究不是他,這樣對兒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
思來想去,“青軒,你想不想去金鳴樓?”
金鳴樓是當地最大的一個酒樓,裏面價格不菲,随便的一道菜,都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銷了。
青軒只在和秦嬷嬷出門買菜的時候,遠遠地看過大名鼎鼎的金鳴樓一眼,這會兒聽先生要帶他去,心中不禁十分向往,倒不是饞裏面的飯菜,而是他早聽說這樓裏的師傅,在人吃飯的時候會表演變臉,謝家的那群小少爺聚在一起,說那有多好多好,他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麽樣弄的,好像很神奇的樣子。
嚴霁樓見兒子難得露出神往的表情,當機立斷,帶他上了金鳴樓上。
雖然只有一大一小兩個人,也專意開了個雅間,青軒四處打量,見那梅蘭竹菊四扇紫檀木屏風,皺起秀麗的眉頭,他覺得外間熱鬧,怕坐在這裏面一會兒看不到變臉表演。
嚴霁樓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他趁夥計上茶水的時候,除了點一大桌子珍馐佳肴之外,暗中囑咐他,叫變臉師傅過來一趟。
上菜竟然快得很,不到一刻鐘,就有仆婢魚貫而入,将大圓桌上擺得滿滿當當。
蜜汁火方、蟹釀橙、鹽水鴨、蓮房魚包,再就是幾樣湯汁和點心,他之前和同僚來過這地方幾次,因為每次都有公務在身,飯桌上觥籌交錯之間都是刀光劍影,就算吃東西也難以盡興,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兒子一塊來,似乎就連茶水的味道都變好了不少。
最後上來的一道菜,是一個圓形青花瓷碟,以弧形被分兩隔,像是個太極八卦圖,左右分別盛着魚塊和蝦油,魚塊煎成焦黃,蝦油呈深褐色。
青軒提着竹箸,望菜興嘆,他沒吃過也沒見過,不知道該怎麽辦,嚴霁樓幫他夾了一塊魚段,蘸上蝦油,放到他碗裏,“嘗嘗這個,這種魚叫大黃魚。”
青軒嚼了兩口,睜圓眼睛,嘴裏被燙得一直在吸溜,還是忍不住吞吐出幾個模糊的字眼:“好吃。”
嚴霁樓忽然緊張起來,“小心魚刺。”
他還記得那年,他和寡嫂剛住在一個屋檐下,她有一次吃魚就被魚刺卡到了,半夜跑過來敲他的門,求他幫忙。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憶起來還歷歷在目。
他不禁低頭看向旁邊的青軒,這孩子眉眼像他,五官的排布卻像他母親,那種線條的勾連極有韻致,一點淡淡的表情,都會給觀者以極深的感受。
快吃到末尾,小二上來撤菜,朝嚴霁樓詢問,得到首肯後,向外面使了個眼色,屏風後面閃出個身披彩袍,臉畫油彩的人來。
原來這便是表演變臉的人,堂中有鼓聲铙钹胡弦依次登場,将個包廂變得跟戲臺子一樣熱鬧。
青軒眼中閃爍着神采,被那變臉藝人靠近挑逗也不見他退縮,嚴霁樓見兒子如此勇敢大方,心中很是自豪,賞了藝人們不少彩頭。
青軒吃完飯,還要含着白水漱口再吐了,嚴霁樓幫他用杯子接,青軒小心翼翼地說:“多謝嚴先生。”
聽見這句稱呼的時候,嚴霁樓真有沖動一下把這孩子抱在懷裏,告訴他我不是謝家的西席,也不是你的教書先生,我是你的爹爹,你是我的兒子,親兒子。
嚴霁樓去賬上付錢,青軒站在門口等他,見他過來,不由得主動牽過他的手,兩個人下了臺階,走在燈籠底下,青軒忽然仰面問:“你的錢夠嗎?”
嚴霁樓被他逗得直樂,“怎麽了?”
“我們都沒吃完。”
嚴霁樓看他那張小臉上惋惜的神情,知道他是想打包回家,或許是嫌剩下太多浪費糧食,又或許是想帶回去給娘親和弟弟吃。
“改天你叫你娘親和弟弟出來,咱們一起吃。”
“真的嗎?”青軒低着頭想了一會兒,“那我可以少吃一點。”
嚴霁樓心頭一陣柔軟,鼻子不由得酸了,他蹲下去很快地抱了他一下,“不需要,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一頓飯吃下來,兩個人都覺得身上熱氣難當,沿着河堤散步,晚風迎面吹拂,倒是涼爽不少。
“我該回去了,我娘找不到我,會擔心的。”
嚴霁樓早想到這一點,“我跟王老先生說了,他幫我向你娘親告假,允你痛痛快快地出來跟我玩。”
他實在是舍不得分離。
青軒拽了拽他的衣角,“我困了。”
嚴霁樓無奈道:“好吧,我送你回家。”
“想不想騎馬?”
青軒驚訝地站定了看他,嚴霁樓笑起來,“先生騎馬送你回去,好不好?”
這孩子坐在他懷裏,在馬背上起伏的時候,困意完全消失了,嚴霁樓怕他掉下去,用腰帶将他拴在自己胸前。
“想學騎馬嗎?”
青軒不假思索,“想。”
“那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你娘。”
某個時刻,嚴霁樓想,他一定是個壞父親,竟然教自己兒子說謊。
“你就說先生留你做課業。”
“懂了,娘問我下午吃了什麽,我就說饅頭和白菜。”青軒脆生生地道。
嚴霁樓輕輕地在兒子頭頂落下一個吻,聲音在晚風裏充滿溫情,“也不必這樣說,先生沒你想的這麽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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