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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晏白術修魔之前,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是以在場衆人裏,竟然還是秦顧了解他最多。

而大殿裏其他人都在看他,顯然在等着他的安排。

秦顧想了想:在賈富商府中,他故意說出自己要“鏟除妖物”,不只是為了趁其放松警惕好抽取記憶片段,更是為了說給藏在暗處的烏鴉——晏白術聽的。

但以晏白術在原著中的表現,不可能不生疑。

所以,做戲要做全套。

秦顧向其餘幾人抱拳,“此事成敗只看今晚,各位,還請助我。”

光憑他和季允,對上被魔修煉化的蟬娘,未必穩操勝券;

但青松觀擅長收服妖物,青貍一同前往,事半功倍。

至于青魚,作為代理觀主,青松觀弟子的調動,就全靠他了。

離入夜還有些時間,秦顧打算回房養精蓄銳。

沒走出幾步,身後傳來貓一般輕的腳步聲。

秦顧微微側身,果然看到季允跟了上來。

才十四歲的少年只到他肩膀,季允擡起頭:“師兄打算怎麽做?”

秦顧确有打算,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怎麽想?”

雖然雙喜娘娘案全程都由他在主導,季允存在感不強,但秦顧還沒忘了,這本書的主角是季允而不是他。

主角的态度至關重要,如果季允沒來找他,他也打算找時間問問季允的意見。

似是沒想到秦顧将問題推了回來,季允沉吟片刻:“師尊和長老們教導我們,妖物與魔修為禍人間,當殺無赦。”

說這話時,季允的眸子黑得像一片沒有情緒的深淵,秦顧的心跳都有短暫停滞。

季允的答案出乎意料,秦顧吞咽了一下,喉間幹澀。

季允望向他的眼睛:“師兄,妖魔是可以被寬恕的麽?”

妖魔顯然囊括了妖物和魔修,聯想到季允未來會是妖魔之尊,秦顧的唇角微微抽搐——

這是什麽送命題?!

但秦顧也不想說冠冕堂皇的空話,如實道:“自然不能,但凡事皆有例外,晏白術将蟬娘煉成妖物,該誅的不是蟬娘,而是晏白術。”

“…”季允的眼睛眨了眨,“多謝師兄賜教。”

又說:“師兄肩傷未愈,好好休息。”

轉身離開時,不知是不是秦顧的錯覺,他似乎看到季允的眼眸亮了亮,與此同時,耳邊的機械音雀躍道:

【任務成功率為:7%】

又上升了2%!

雖然這擠牙膏般的上升讓人看着着急,但…至少說明他沒有說錯話。

太陽逐漸西沉,秦顧的房門再度被敲響。

打開門,秦顧下意識喚:“青…”

定睛一看,來人雙目虛空,仿佛蒙了一層陰翳,當即改口:“青魚師兄。”

青魚向他拱手,從腰側解下一個經文浮動的葫蘆:“給。”

這是收着地魂的伏魔葫蘆,秦顧伸手接過,劇烈的震動旋即傳來,好像一尾游魚在魚缸內劇烈掙紮,魔息滂沱如浪湧,與符文相撞發出铮鳴聲。

随着沖擊越來越強烈,伏魔葫蘆的底部竟出現一道裂隙。

伏魔葫蘆快要困不住地魂了。

青魚的唇瓣碰了碰:“…”

這個面無表情的代理觀主似乎很是糾結,最終只是用不贊同的眼神注視着秦顧。

青貍不在,秦顧卻難得理解了青魚的意思。

秦顧将地魂帶去竹林的決定,青魚并不認同。

原因無他,青松觀是霖安城靈氣最盛的地方,伏魔葫蘆尚且搖搖欲碎,若是帶進竹林與妖物重逢,恐怕頃刻間就會破碎。

那個時候,他們豈不是更加危險?

秦顧怎會沒想到這一層,卻并未解釋,只是擡手,讓紅光凝聚指尖,金色疊罩在青色之上,為葫蘆又加了一道束縛。

道:“放心吧,青魚師兄,我自有分寸。”

青魚見狀也不再追問,從袖中取出一沓符箓:“帶着。”

這便是完全交付信任了。

秦顧喜出望外,而更讓他驚喜的是:“青魚師兄,原來你會說詞語!”

“…”青魚沉默了一下,“嗯。”

二人談話間,風吹來雲霧,遮住落日,喚醒月輝。

與霧一道散逸的,還有幾不可聞、卻異常肅殺的魔息。

秦顧将伏魔葫蘆系在腰間,仰頭看向空中圓月:“該出發了。”

失蹤案到底還是影響到了城中百姓,入夜的街道行人寥寥,街道兩側不斷有濃霧翻滾。

青貍緊張地握緊拂塵:“少盟主,我怎麽感覺情況有點兒…”

白霧森冷,寒入骨髓,顯然不是自然變化,而是魔息入體導致。

秦顧搓了搓手掌,吐息間都是白霜:“情況不太妙,但來都來了。”

青貍:…

這話是該這麽用的嗎?他是不是上了什麽賊船?

正想再說什麽,秦顧突然輕輕“噓”了一聲。

濃郁的霧中突然出現了人的影子,一個、兩個…

青年男女成群結隊,如一排排浩蕩的游屍向着城外而去,一呼一吸之間,步伐分毫不差,就連擺臂的幅度都完全一致。

周遭極為安靜,只有整齊的腳步聲有節奏地響起,死白的月光偶爾穿透迷霧,平添幾分詭異之感。

饒是做好了思想準備,秦顧還是感到寒毛倒豎,他控制着面部表情,示意其餘人跟上。

一路混在人堆裏出城,距離竹林越近,霧氣就越發濃郁,走到後來,就連在身旁幾步距離的人都看不見了,厚重的迷霧甚至隔絕了聲音,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濕冷的空氣湧入肺腑,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嚣着寒冷。

又往前走了段距離,女子的吟唱悠悠傳來:

“家常飯粗布衣,

知冷知熱結發妻…”

來了!

風吹霧散,女子綽約身姿在竹林間浮動,秦顧趕忙低下頭。

身側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粗布衣擺出現在視野邊緣,秦顧放松了些——

他認得這片布料,為了更好地混入受蠱惑的人群,他們提前換上了布衣,此刻向他靠近的,顯然正是季允。

再偏頭往後看,青貍在他左後方,臉上寫滿了緊張。

“負心郎呀負心郎…”

鬼影重重,一時分不清是竹葉的倒影還是亡魂在游蕩,蟬娘旁若無人地在竹林間唱着,時而嬉笑時而哭泣,她的聲音極為尖利,讓人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竹林間的氣氛陡然變了,萦繞的魔息像得了指令似的,全部聚攏起來;

秦顧低着頭,眼前驀地出現一雙沾滿泥土的繡花鞋。

一只指甲發黑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秦顧被迫擡起下巴,視野一點點上移,便是破爛的羅裙、慘白的肌膚與脖頸間發黑的勒痕,再往上,一張似哭似笑的、塗滿脂粉的臉,正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他逼近。

魔息帶着腥鹹的風向他襲來,體內靈力本能地想要抗拒,被秦顧咬牙止住,任憑魔息順着他眉心的楓葉不斷侵入。

蟬娘的唇角上揚到幾乎要将整張臉撕裂,她輕輕吹了口氣,最後一縷魔息也鑽入秦顧眉間。

蟬娘吟哦似是嘆息:

“好一對情真意切真鴛鴦,羨煞我吶…”

來不及質問蟬娘口中的“鴛鴦”是指誰,意識就墜入一片沉悶的黑暗。

四周的景象潰散又重聚,秦顧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于戲臺之上,臺下盡是熙攘的看客;

繁冗的戲服好似木偶的提線,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随着鑼鼓絲竹聲舞動起來。

“…可恨他一朝成富貴,忘恩負義棄結發…”

唱詞出口,心下一震——

這分明是女子聲音,吳侬軟語,情意綿綿;

再一轉頭舞袖,臺上銅鏡映出人的面容,鏡中人濃妝豔抹,眉目含情,就是蟬娘!

來不及細看,身軀又自己行動起來,一曲唱罷,臺下掌聲雷動,而秦顧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在看客中轉動——

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滿臉笑容地向他揮手,定睛一看,這男子的眉眼輪廓與賈富商極為相似,只不過看着年輕許多歲,尚未發福。

胸中好似有熱意上湧,知曉真相的秦顧險些嘔出來,被迫朝賈富商展顏一笑。

情況已經很明了,他的靈魂正寄居在蟬娘的軀殼內;

而看這郎情妾意的樣子,二人顯然正在熱戀中。

秦顧試着調動靈息,一點一點嘗試獲得身體的控制權。

而蟬娘已經下了臺,直直奔向人群中的賈富商,二人緊緊相擁,賈富商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已打算進京趕考,只是…我身上的錢,恐怕支撐不了我到京城的。”

蟬娘道:“官人莫擔心,我還有些存銀,再将行頭當了,總能給你湊齊的。”

賈富商深情地撫摸着她——現在是秦顧——的臉:“蟬娘,等我考取功名,一定給你個名分。”

秦顧心裏呵呵冷笑,此時的蟬娘深陷甜言蜜語的陷阱,怎麽可能想到未來等待着她的是何種悲慘結局。

但他卻知道,賈富商這句輕飄飄的承諾,沒有半個字兌現。

他沒有考取功名,而是成了霖安的富商;

他身邊莺莺燕燕圍繞,早已忘了遠在他鄉、散盡家財為自己籌集盤纏的結發妻子。

景象轉換,秦顧從蟬娘的視角重溫了一遍她是如何典當掉全部行頭,又是如何為了借錢而低聲細語、受盡冷眼。

但胸中湧動着的情感卻告訴他,此時的蟬娘是幸福的。

送別的那天,賈富商剪下自己的一縷頭發,與蟬娘的長發綁在一起,放進破布錦囊送給了她。

——正是從雙喜娘娘像中掉出的那一枚。

錦囊被蟬娘貼身收着、日夜撫摸,有一點點破損便仔細用針線縫好,而她自己身上穿的衣物卻早已滿是破洞。

起先,賈富商還會傳信回來,蟬娘不識字,便到處求人念給她聽,臉上滿是幸福的笑;

後來,信漸漸少了,蟬娘日日都在村口等着,卻再也沒有信傳來。

蟬娘依舊每日都等,一等就是十年。

熱烈的情感從未發生改變,癡情如此,連秦顧也不忍苛責。

——事情的急轉直下,發生在第十一年,也就是幻境外的這一年。

有書生落榜回來,見了蟬娘,猶豫良久,對她道:“你別等了,你那郎君…早成親啦!連妾室都納了好幾房!”

巨大的茫然席卷過來,秦顧感到心髒被刀割一般的疼痛,這是屬于蟬娘的情感。

然而事實上,正因為此刻的他能與蟬娘感同身受,反而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她的內心深處,早已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她只是在欺騙自己,直到此時此刻,他人的好心相勸,将她的心髒撕扯得鮮血淋漓。

秦顧無能為力,明知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麽,卻只能任憑蟬娘堅定的聲音從嗓間溢出:“我要去當面問一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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