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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幻境外,竹林中。

時間一分一秒推移,季允的神情愈發凝重。

一只死白的手搭着他的脖頸,銳利的黑甲剮蹭着肌膚,傳來細密的疼痛。

但季允不在乎這些,一雙眸子盯着不遠處、倚竹而坐的青年。

一身布衣也無法阻擋青年出衆的容貌,可他眉間的楓葉紋此刻卻像蒙了一層翳般,原本清亮的桃花眼黯淡無光,好像一具毫無生氣的木偶。

身後,妖物悠悠發問:“官人貴姓?年方幾何?”

秦顧答道:“姓秦,今年十六。”

妖物又問:“官人可曾婚配?”

問題轉得生硬,但失了神智的秦顧依舊如實回答:“不曾。”

季允感到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着。

他配合着被妖物挾持為“人質”而不動手,是因為他相信以秦顧的實力,不會面對入侵的魔息而毫無還手之力,秦顧之所以會允許魔息侵入,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但看秦顧現在的表現,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

妖物繼續追問:“可有心上人?”

秦顧搖搖頭:“沒有。”

話音落下,季允感到頸側的指甲突然逼近些許,下意識想要閃躲。

憐憫的哀嘆傳來,妖物似乎很是不滿秦顧的答案:“聽啊,官人并不将你視作心上之人呢。”

季允:…

他無暇質疑妖物的腦回路,牙關咬得發酸。

妖物很快就問出了那個最致命的問題。

“官人可願以命換命?”

以命換命。

失憶前的秦顧恨不得他去死,而失憶後的秦顧雖與之前天差地別,季允依舊不認為他會回答“願意”。

這個問題違背了人性,季允無法想象什麽人才會在這種問題面前回答“願意”。

但倘若回答“不願意”,就會被妖物視作負心漢而殺死。

這是一個無法突破的困局,也是妖物能夠肆無忌憚吞食人類、猖獗至今的原因。

因為人性自私,修真者也無法免俗。

可出人意料的,秦顧并沒有立刻回答,茫然的臉上竟出現一絲糾結,似乎很是掙紮。

妖物發出一聲疑惑的“咦?”,走下巨石,向秦顧的方向走去。

它從未遇到在這個問題上猶豫的人類,忍不住想要探個究竟。

季允的手已經摁上佩劍,冷汗涔涔:

師兄,快點清醒過來!

秦顧并不知道幻境外發生了什麽,他還被迫與蟬娘的軀殼綁定在一起。

葉緣劃破羅裙,污泥沾染繡花鞋,蟬娘終于來到了霖安。

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她找到了賈富商的府邸。

秦顧見過的管家趾高氣昂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什麽村婦都想和老爺攀上關系。”

“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吧,”蟬娘悲哀地懇求着,“你把這個給他,他會見我的!”

管家拿着錦囊走了,賈府氣派的大門在蟬娘面前“砰!”的一聲合上。

半晌,等到日暮西垂,府門才重新打開,管家的指引更像施舍,領着她往前廳走去。

她日思夜想的書生,已經成為油光滿面的肥胖男人,賈富商的懷裏依偎着兩名妙齡女子,見她來了,連站也沒站起來。

他變得無比陌生,蟬娘的心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賈富商打量着衣衫淩亂的蟬娘,毫不掩飾眼中的嫌惡:“你想要多少錢?”

蟬娘搖了搖頭:“我只想聽你一句實話,官人,不,賈保貴,你負我,可有什麽苦衷?”

蟬娘對自己說:只要他說了,我就會相信。

然而賈富商沒有絲毫猶豫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荒唐,唱戲唱久了,你不會真的相信那些恩愛久長的故事是真的了吧?看看這座府邸吧,它和你有哪一點相稱?”

賈富商打了個響指,管家拿着一袋碎銀,遞到蟬娘面前。

蟬娘搖了搖頭:“我不要你的錢,賈保貴,你把錦囊還給我,我要走了。”

賈富商的眉頭擰了起來,別過臉唾了一聲:“惺惺作态。”

他從管家手裏拿走碎銀,又從桌上拿起錦囊,一步一步走到蟬娘面前。

秦顧感到外力在操控自己轉身就走,想來當時的蟬娘便是在這屈辱交加的悲憤之中離開了賈富商的府邸,她沒有拿走碎銀,只帶走了那一只錦囊。

十年,不過笑話一場。

直到此刻,她都沒有想過要揭發賈富商的虛僞和無情,而将這一切歸咎于自己識人不清。

饒是如此,賈富商依舊沒有放過她。

他不僅為了榮華富貴勒死蟬娘滅口,更與魔修勾結,将蟬娘的魂魄永生永世鎮壓在鎖魂陣中。

透過蟬娘的眼睛,秦顧冷冷地注視着賈富商。

這就是雙喜娘娘案的全貌,他已經知道前因後果,是時候離開這場幻境了。

魔息驚慌地發現自己無法再控制青年的靈魂,而下一刻,早已蓄勢待發的靈力彙聚在秦顧指尖,在賈富商走到蟬娘面前的剎那,秦顧猛地揚手——

“啪!”

他結結實實抽了賈富商一掌,巴掌落下,響聲尤其清脆。

秦顧憋着靈力等了這一刻許久,是以這一巴掌将賈富商打得倒退幾步。

尚未解氣,虛構的景象就轟然崩塌,管家、下人、捂着臉的賈富商一個接一個消失,四周只剩下空洞的黑暗。

秦顧低下頭,發覺自己不再是蟬娘的模樣,衣物也一應變了回去。

掌心傳來異物感,他攤開手,瞳孔一縮——

放着同心結的錦囊正安靜地躺在他的手上。

同心結,也是蟬娘的心結。

時間流速加快,迷霧中的夜晚足夠蟬娘質問數遍“可願換命”,而每一次質問,都意味着過去的重演。

她将自己永遠困在了這片霧中,用自虐的方式一遍一遍踐踏破碎的心髒。

可在秦顧看來,這并不是她的錯。

靈力化作一簇明亮的火,蹿上錦囊邊緣,一點一點将之吞噬,纏繞的發絲在火焰中化成黑灰。

黑暗正在燃燒,火光将秦顧的眼眸照得更加明亮。

在錦囊被火舌徹底吞沒之前,秦顧輕輕開口:“何必用別人的錯懲罰自己?”

就在同時,竹林中,蟬娘已經走到秦顧身前,探手一抓,魔息直直向青年面門襲去。

季允再忍不住,雙腿蹬地借力,抽劍而出——

“我願意。”

魔息和劍氣齊齊停滞,歡迎加入摳摳群叭劉一七期傘傘零四看更多季允甚至踉跄了下,秦顧先前的舉動都不及此刻讓季允感到震驚,甚至還有難以言說的茫然。

季允提着劍:願意?他怎麽會願意呢?他知不知道是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

再看蟬娘,更是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

氣氛的凝滞只有一秒,前方驟然金光大盛!

金紅光芒沖破魔息的桎梏,楓葉紋遠比以往更加鮮豔,劍光所至,逃竄的魔息便被連根斬斷;

而秦顧站在劍光中心,唇瓣微動,念念有詞。

聲音愈響,數道靈息如同綢緞向蟬娘裹挾而去,被黑甲撕碎又迅速重聚,只眨眼功夫,靈息與魔息便交手數次,旁人只見黑紅交錯,蟬娘的口中發出一聲凄厲嚎叫,十指黑甲便被齊齊斬下!

她猛地調轉身形,急速後撤,然一轉身,又對上早已蓄勢待發的季允,只見季允劍勢如浪,頃刻切斷退路!

攻守易型,只聽秦顧咒語念罷,喝道:“囚!”

靈息掀起滿地竹葉,盤旋形成囚籠,蟬娘嘴裏發出困獸的怒吼,依舊改變不了無處可退的事實。

竹林很快恢複寂靜,濃霧散去,月光無遮無攔地肆意灑下。

秦顧走向囚籠中的蟬娘,他清楚地感到在最後時刻,蟬娘不僅沒有殊死一搏,甚至隐隐有放棄掙紮之意。

他蹲下Ⅰ身,看向妖物無神的雙眼,從她迷離的眼中,竟看到幾分絕望的悲戚。

青貍小跑着趕了過來:“少盟主,季師弟,妖物已伏誅,我們将它帶回青松觀,聽候發落吧。”

仙盟有令,像蟬娘這樣吃了不少人的妖物,無論過去如何,都當即刻誅殺,以絕後患。

秦顧垂下眼簾,如果沒有幻境中那一遭,他恐怕不會将蟬娘困住,而是直接将之斬殺——身為仙盟的少盟主,秦顧自有這樣的權力。

但,他解下腰側的伏魔葫蘆,在青貍的驚呼聲中,解除了葫蘆上的封印。

地魂立即沖出,像一條舞動的蛇,游入囚籠,與蟬娘融為一體。

竹林中的蟬娘代表着人魂,此刻地魂與人魂合一,本已消散的霧氣又有重聚之勢。

“蟬娘,”秦顧等她的眼中有了焦點,“你殘害百姓,罪不容誅,可有辯解?”

蟬娘的三魂雖不完整,卻已經可以溝通。

蟬娘愣愣地注視着秦顧,似乎認出了他:“多謝仙君…為妾仗義執言。”

她是指秦顧那将賈富商扇飛出去的一巴掌,秦顧聽懂了,微笑着搖了搖頭。

蟬娘的目光投向竹林中昏厥的百姓:“禍事因妾而起,除了一死,妾不知該如何贖罪。”

三魂中,蟬娘獨獨缺少掌管善的天魂,在地魂的支配下猶如此,足以證明她生前是至純至善之人。

秦顧的眸子閃了閃:“師弟,你怎麽想?”

他察覺到季允有話想說,便幹脆将話語權遞了出去。

季允卻不正面回答,只是道:“師兄,你跟我說過…凡事皆有例外。”

季允的态度委婉但明确,秦顧放下心來,順水推舟道:“既然師弟都這麽說了…”

兩掌相對,二指并攏貼合一起,組成囚籠的靈息不斷縮小,化作圓環鎖住蟬娘的手腕。

蟬娘瞪大眼睛,只見秦顧淺笑道:“蟬娘,念在你生前為人良善,在仙盟審判之前,你可以去與人間的‘親人’道個別。”

說着,伏魔葫蘆倒轉,将蟬娘收入其中,蟬娘沒有任何掙紮,葫蘆平穩地飛回秦顧腰間。

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幫助妖物複仇,秦顧豎起一根手指抵上唇瓣,朝季允眨了眨眼:“師弟可要替我保密啊。”

季允看着秦顧的目光更加複雜,半晌,他緩緩看向前方:“我什麽也沒看見,快去告訴賈富商妖物伏誅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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