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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舒橋高二到高三之間的那個暑假,北江市的溫度創下了五十年來的新高。沿路的綠意都蔫蔫,柏油地面被烤出了崎岖的融化,拉貨大車碾過的路面震顫不平。

舒遠道打着方向盤,從梨臺山的盤山公路向下而行,日光太盛,雖然開着空調,也逃不開讓人心煩意亂的炙熱。

“最近生活費還夠嗎?”車裏的空氣寂靜得過分,舒遠道到底還是找了個話題:“要我說,住校也不是個事兒,你也馬上高三了,不如搬回家裏,免得有別人打擾你學習。”

舒橋坐在後座,紮着高馬尾,很是規矩地系着安全帶。她看着窗外掠過的風景,輕聲說:“謝謝爸爸,學校裏挺好。”

“有什麽好?上次你們宿舍的那個女生不是還找你麻煩?你們班主任的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來了!”舒遠道擰眉,意圖說服她:“家裏有什麽不舒服……”

“不會有下次了。”舒橋的語氣依然很輕柔:“我住學校就好。”

舒遠道被不軟不硬地頂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去摸煙,卻又想起舒橋在車裏,硬生生忍住。

末了,他語氣到底弱了許多,只是停頓許久,他竟然說了一句:“但是我新女朋友做飯做得不錯。你媽走了的這十幾年裏,我就覺得她的飯做得最好。不來嘗嘗嗎?”

舒橋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

這話實在是太過荒唐。

舒橋就是再習慣舒遠道的不着調和不靠譜,都差點沒忍住。

尤其他們二人此刻剛剛離開的,是葬着舒橋母親的梨臺山陵園。

在祭日裏提別的女人,這種事情舒遠道做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尤其他邊說,竟然還随口報起了菜名。

“東坡肘子,宮保雞丁,麻婆豆腐,魚香肉絲,水煮牛肉,冷鍋魚……”

舒橋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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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她依然是那副讓人生不起氣的嗓子,落在舒遠道耳中就是最模範乖巧的女兒:“就放我在這裏吧,你去忙,我自己回學校。”

一聲短促的剎車後,舒橋從車上下來,撫平裙擺,很是乖巧地說了一聲“爸爸辛苦了,爸爸再見”。

舒遠道欲言又止,卻臨時接了個電話,他說了句什麽,舒橋也沒聽清,只是片刻後,她的賬戶裏又多了兩萬塊錢。

陽光晃眼,舒橋看着消失在視線裏的車尾燈,臉上的乖巧逐漸斂去。

每次都是這樣。

明明連她媽媽的相貌恐怕都已模糊,每年卻都還要帶她來掃墓,鄭重叮囑叫她不要忘了生下她的母親。

他注重這些儀式感,也算是履行了些身為人父的義務——供她上最好的學校,予她大額生活費,校方請家長時也從不推脫缺席,會在朋友面前不吝啬誇贊她成績與乖巧脾性的言語,也時而有些諸如天冷添衣絮叨叮囑,雖然女朋友不斷卻未有再婚。

但也僅限于此。

他也會在掃墓返程路上這樣語氣自然又輕慢地提起新一任女友,在她要下車的時候,真的停車在這郊區山邊,被一通電話叫去忙生意,再轉一筆錢來。

仿佛這樣就能填平兩人之間所有的問題。

舒橋多少懷疑,就算她媽還在,這段婚姻恐怕也難長久。像舒遠道這種能随手将四處收集的前女友們塞進公司各個崗位的離譜荒唐性格,很難讓人對他有什麽婚姻家庭觀方面的期待。

天色還早,舒橋買了罐冰可樂,心情郁郁地沿着未盡的山路繼續向前走。

柏油路邊少樹,烈日炎炎,實在灼熱難當。

舒橋腳步一轉,從小岔路鑽入林蔭之中,擇了梨臺山的舊路向下而行。

幼時她并不少來這裏。

那時舒遠道的深情倒是比現在還多一些,當然更重要的是,早年他還尚未發達,因而上下山都是步行的。

舊路狹窄,地面倒尚算平整,若是有兩輛車相對而過,恐怕也要其中一輛停下,再小心翼翼錯身。自從盤山公路修好後,這邊就少有車往來了。

舒橋知曉這一點,但也還是規規矩矩地走在路的一側,也并不害怕迷路。

她從小就格外認路,且不論這山路她來回多次,就算只來過一次,她也确信自己的方向感絕不會出錯。

手中可樂見底,對側路邊有敞開的垃圾桶。

她駐足飲盡最後一口,試圖向馬路對面投籃。

有風和隐約的轟鳴聲自路的另一側來,舒橋只當是盤山公路上有車路過,并未在意。

可樂罐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

風聲變得呼嘯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随之而來的,是比舒橋聽過的所有震響更加爆裂的轟然。

她的馬尾随風高高甩起,格子裙邊飛揚,幹燥塵土與汽油味撲面而來,原本就灼熱的空氣仿佛熊熊燃燒——

然後是急促而長的剎車聲。

被撞擊到的可樂罐在空中亂飛,墜地時竟然恰好落入了垃圾桶裏,仿佛是易拉罐格外盛大的謝幕。

舒橋的所有動作都頓在原地,甚至手都還停留在半空,目光卻已經愕然轉向了前方。

路面被摩擦出了長達數米的擦痕,足以可見方才從她身邊擦過的那臺車的速度之快,剎車的力度之大。

而現在,那臺車就停在舒橋的視線範圍內。

那是一臺底色大約為藍色的車。

——之所以用了“大約”這個詞,是因為車身上覆蓋了許多舒橋的審美不太能理解的東西。

有歪歪扭扭、色彩大小不一的英文字母,數字,落在舒橋眼裏,就像是小學生的課桌。

車尾有點冒煙,可能是剎車太猛,舒橋有點拿捏不準車上的情況,卻也不打算冒昧上去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她還在踟蹰,卻已經有更多摩托車的聲音傳來,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片大呼小叫。

“追上了追上了——欸我沒看錯吧?舟爺怎麽停車了?還沒到終點啊?”

“指不定是舟爺心善,肯定是在等我們。”

“等個屁,老子打賭,舟爺這一路上油門都是踏穿的,但凡松了半厘米都算老子輸!”

“那怎麽……”

話語又戛然而止。

“我靠,今天的清場是哪個王八犢子做的?怎麽有別人在這兒,還是一小姑娘?”

小姑娘舒橋确信自己聽見了所有他們的話語。

但連起來又什麽都沒聽懂。

四五臺摩托車停在她附近,汽油味更重了一些,卻與之前那臺車掠過時有微妙的區別,舒橋形容不太上來,也無暇去思考。

原本就狹窄的路因為這些人的到來而擁擠。

最關鍵的是,這些人看起來……

過分氣勢洶洶,怎麽也不像好人。

舒橋悄悄後退半步,默不作聲地翻開手機,準備随時撥通緊急電話。

罵罵咧咧出“王八犢子”的那個人距離她最近,一手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意外清秀的臉和一頭意料之中不羁的藍毛,向她看來:“你從哪裏來這兒的?”

舒橋沒打算理他,目光亂飄,顯然已經在找迅速離開這裏的路線了。

但很遺憾,除非她不要命了,從路邊近乎七八十度的土坡路滑下去,否則此處僅有面前這一條路。

方才隔着頭盔只看了個人影,這會兒摘了頭盔,藍毛才看清舒橋的長相,原本因為她不答話而微微挑起的眉毛起得更高了些。

“喲,我懂了。”他用肩膀怼了怼身後的人:“舟爺停車的原因這不就找到了嗎?”

其他人循聲看過來,目光齊齊落在舒橋臉上。

藍毛的聲音繼續響起:“這麽漂亮一小姑娘,這一腳剎車,值得。”

外加一聲口哨。

是漂亮。

站在那兒的少女皮膚極白膩,頭發梳起,露出高潔的額頭,一雙瑞鳳眼帶了些天然不自覺的媚,又因為此刻的茫然和警惕而格外靈動,翹鼻紅唇,五官精致又帶了點兒銳利,脖頸線條如天鵝,格子百褶裙角在風裏微動,一雙筆直纖細的腿,小白鞋邊沾了些塵土。

藍毛從車上翻身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露出一個自以為和善的笑容:“這位妹妹,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啊?”

舒橋:“……”

不能更确定了,這種開場白,絕對不是好人!

她腦子裏走馬燈般轉過自己看過的諸般社會新聞和自救指南,已經準備扯開嗓子拔腿就跑了。

但還不等她起腳,一道有些散漫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麽說話呢?字典裏那麽多字兒,到你嘴裏就只剩這些了?”

舒橋擡眼。

方才那臺自停下就一直沒有動靜的車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駕駛席上的人此刻正抱胸斜倚在花裏胡哨的車身上。

那人的黑發有些被汗濕,他也不太在乎,随意地往腦後薅了兩把,露出五官過分優越的一張臉,寬肩闊背窄腰,長腿下踩一雙黑色馬丁靴,姿态懶散卻又透出一股帶着疏離的倨傲。

他的語氣并不嚴肅,藍毛卻頓時斂了神色,整個人都變得規規矩矩:“舟爺,是我錯了。”

“哎唷我草,可他媽吓死我了!”又有一人從副駕駛下車,那人扶着眼鏡,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時舟那個速度你們也知道的,誰能料到他媽的突然有個東西砸在窗戶上——匡!”

商時舟一路走過來,在舒橋面前站定,再向路對面的垃圾桶看了一眼:“扔挺準啊。可樂罐?”

舒橋這才發現他的身量極高,她一米六八的身高在對方面前完全不夠看,要仰頭才能對視。

這麽多句話,足夠舒橋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了。

搞半天,她才是這群人聚集在這裏的始作俑者。

是她的可樂罐好巧不巧,砸人家窗戶上了。

那麽快的車速,确實難免不被吓一跳。

舒橋蜷了蜷手指,有點心虛,但她頭也不擡,只當沒懂。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商時舟挑了挑眉,心頭原本的惱火倒是因為舒橋這把缱绻的嗓子弱了幾分:“不承認?行,我車上有行車記錄儀。”

舒橋面不改色:“那想必行車記錄儀上都是你的超速記錄吧?”

她邊說,邊終于擡起了頭,對上了商時舟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眼中閃過了一抹訝色。

四目相對。

商時舟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第一次沒有反駁藍毛的話,在心底下了結論。

确實漂亮。

漂亮極了的那種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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