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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商時舟定定地看了舒橋三秒,揚唇笑了笑,稍微俯身壓近她:“是嗎?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舒橋心道那不是交警叔叔的工作嗎,關她什麽事。
但她又已經轉而明白,自從一側的盤山公路修好之後,這條廢棄山路上的監控恐怕早就年久失修,所以對方這一行人才在這裏如此有恃無恐。
“我可以短暫眼盲。”舒橋眨了眨眼,說:“只要……”
商時舟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
舒橋有點卡殼。
說什麽都多少有點沒底氣。
說超速,她又沒有證據。
行車記錄儀的證據也在人家車上。
要說只要他們不追究她可樂罐的事情,又豈不是變相承認了自己剛才的舉動。
但話已經扔出去,再收回來也遲了。
因而在短暫的頓挫後,她擡手捂住了因為心虛而微閃的目光,一字一頓:“只要你也……”
“高擡貴眼。”
*
回到北江一中學生宿舍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暑假留校住宿的人很少,食堂關門也早,舒橋在落鎖的食堂門口愣了愣,提步向校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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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點外賣的,但外賣也得自己去校門口取,都要走這一段路程,不如幹脆吃完再回來。
北江一中的校區就在北江市中心的CBD裏,夏日的夜晚,人生鼎沸,巨大的商業體上,霓虹燈照亮半邊天,讓人幾難辨別黑夜與白晝。
舒橋一個人,也不想去路邊小排檔和蒼蠅館子,幹脆去了商業體的負一樓。
她口味嗜辣,越熱越想吃點辣的,點了份加辣的缽缽雞,又提了杯酸奶水果撈,這才慢悠悠向回學校的路走去。
暑期孩子們放假,廣場上摩肩擦踵,攤販在城管巡查的縫隙裏叫賣,廣場舞阿姨們分了三個陣營,熱火朝天旁若無人地舞動。舒橋看着穿着輪滑鞋盤旋沖刺的小學生們,猶豫再三,還是默默掉頭,試圖從還未來得及拆遷的居民區小巷穿回學校。
巷子不深,燈也挺亮,有老小區的老大爺們坐在路邊的小馬紮上,藉着路燈的光下象棋,腳下扔着的線圈蚊香在象棋落子的氣勢裏顫動。
舒橋路過的時候,忍不住掃了一眼。
她姥爺還在的時候,也是路邊象棋圈的一員悍将。小時候無數炎熱的夏日,她都是蹲在姥爺的象棋盤旁邊度過的。姥爺打遍白柳巷無敵手的時候,舒橋也跟着學會了挂馬角殺雙馬飲泉和白臉将殺。
就像此刻。
觀棋不語真君子,舒橋憋了好久才忍住了指點右側大爺斜插一步馬的沖動,眼睜睜看着大爺輸了,幽幽嘆了口氣,拔腿打算走。
豈料大爺一眼就鎖定了她:“喲,這一聲氣嘆的,小姑娘年紀輕輕,懂象棋?”
舒橋頓住:“……”
現在說不懂還來得及嗎?
大爺哪裏管她的心理活動,吹胡子瞪眼地和她招手:“來來來,坐這兒,我倒要看看你剛剛嘆的那口氣有多少份量。”
舒橋哪裏肯,就要推辭,大爺打量了一下她,已經話鋒一轉:“北江一中的?高幾了?”
舒橋:“……”
現在的老大爺都這麽閑了嗎!哪有上來就問這個的!
她正要腳底抹油拔腿就跑,老大爺拿起茶碗,悠然道:“路程認識嗎?我兒子。李文元呢?我隔壁鄰居。”
舒橋被定死在了當場。
何止認識,可太熟了,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兒?
路程,她班主任。李文元,她教導主任。
老大爺眼看自己掐住了舒橋的死穴,得意洋洋地用下巴點了點自己對面空出來的座位,手裏的茶蓋和茶碗碰出一聲清脆:“坐吧。”
兩座大山壓下來,舒橋像個鹌鹑一樣坐在了老大爺對面,這才想起來,這條位于北江一中北側的巷子裏,正是一中的家屬院。
然後,她一邊機械地回答着老大爺的話,一邊把對方殺了個對穿。
“高二。住校。成績還行吧。不偏科。學理科。”
老大爺盯着自己被逼成白臉笑殺的棋局:“……再來!”
落棋聲響徹小巷,在舒橋的“将軍”兩字之間,插着老大爺不服輸的大喝。
“再來!我就不信了!!”
“……來!再一局!最後一局!”
“……最後億局!”
旁邊的其他老頭子們嗤笑起來:“老路啊,行不行啊?幾十年的棋齡了,被你兒子班上的學生逼成這樣?”
路老爺子連輸五把,氣呼呼撈起老年機:“你等着!我喊個外援!我就不信了,我贏不了你,我老路家的人必須得贏你一次!”
舒橋萬萬沒想到這老頭子還有這等操作。
路老爺子電話打得快,人到的也快,舒橋還在低頭整理棋盤,耳膜裏已經傳來了一陣有些莫名耳熟的轟鳴。
街上噪音那麽多。
對轟鳴耳熟本來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下意識側頭去看,圍在一邊的其他老大爺們已經開始噓聲一片。
“噫——老路你是不是玩不起?”
“而且這小子也不算你們老路家的人吧?!”
“人民教師了一輩子最後就數你把作弊玩明白了?”
幾位老爺子端着大茶杯子的嫌棄聲裏,舒橋一邊心想這些老大爺們說話的語氣都還挺時興,一邊随意從人縫裏向外瞄了一眼。
然後就僵硬在了原地。
下午才見過的那張過分優越的臉,明晃晃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
那雙黑色馬丁靴停在她面前時,舒橋都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并在腦子裏第二次冒出了同一句話。
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
一道聲音落下來。
“行啊你,這麽晚了不回家,在這裏下象棋。”
還是那種散漫怠懶的音調,舒橋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擡頭反駁道:“我下象棋和你……”
“大晚上的,不下象棋幹嘛?!”
幾乎是同一時間,路老爺子的聲音和她一起響了起來。
舒橋:“……”
哦,不是和她說話啊。
老爺子中氣十足理直氣壯,嗓音蓋過了她有些氣若游絲的聲音,但舒橋還是尴尬到迅速紅了耳根。
啊!!
人家問的是路老爺子!和她舒橋有什麽關系!!
她在自作多情些什麽!!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閉嘴低頭,卻還是在低頭之前碰上了商時舟似笑非笑的眼睛。
顯然是聽到了她的聲音。
舒橋更尴尬了,正要說時間不早自己該走了。
然而下一刻,路老爺子已經站起了身,把自己的小馬紮讓給了商時舟:“來來來,替我下兩把,這小姑娘年紀輕輕,棋還挺老辣,你可別丢了我老路家的威風!”
商時舟平時哪有這個閑心,這次來得快也不是真的為了幫路老爺子下這局棋。
但他盯着面前耳根微紅、頭快要埋到土裏的小姑娘,眼底帶了點笑意,也沒推辭,真的就這麽坐了下來。
就是一雙無處安放的大長腿實在有些委屈,幾乎快要碰到舒橋的膝蓋。
舒橋壓了壓裙角,有些別扭地轉開了腿。
事已至此,那、那就下一把吧。
就一把。
擺棋再開的時候,舒橋執紅,只擡手不擡頭,便要先行。
“等等。”商時舟卻打斷她的動作:“我是我,路老頭是路老頭,誰紅誰黑也要重新來過吧?”
這種小事也沒什麽好争的。
舒橋二話不說,就要旋轉棋盤。
一只手落在棋盤上,按住了她的動作。
手指很長,很幹淨,骨節分明,一看就會對這雙手的主人心生好感。
除了舒橋。
她警惕地盯着那雙手,心想這個人又要幹什麽。
“公平一點。”他依然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調子:“石頭剪子布吧。”
舒橋:“……?”
幼不幼稚啊!!
她面無表情:“我出剪刀,你呢?”
商時舟啼笑皆非,到底還是說:“……布。”
舒橋:“哦,那行,我贏了,我先。”
棋局鋪開以後,有幾個老爺子在旁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拱火配音,外加路老爺子說是旁觀,實則一直在旁邊指點江山的嗓門,倒是遮掩了棋盤兩側兩人之間難以言喻的氣氛。
舒橋這一局下得很冒進。
帶着點兒難明的火氣。
平心而論,對面這個男人的棋藝是比他爺爺好多了。
就是也不知道她班主任那張苦瓜臉是怎麽生出基因仿佛中了八千萬大獎的兒子的。
而且您兒子開車超速您知道嗎?
等到棋盤上的棋子都七零八落,舒橋“啪”地按下一字,眉目之間多少帶了點兒殺伐之氣的時候,對面那人終于又在老爺子們的聲音中插進來了一句話。
“你是打算一直都不擡頭嗎?”
舒橋頭也不擡:“下棋有規定要擡頭嗎……将軍。”
商時舟:“……”
路老爺子帶頭開始對商時舟進行“噓”聲攻擊,一片唏噓中,商時舟也不惱,只閑閑地撈起一枚粗粝的棋子在指間轉了一圈。
“下棋沒規定,但看我還是需要……高擡貴眼的。”
最後幾個字加了點重音。
誰要看你啊!!
一些不太美妙的記憶襲上心頭,舒橋腳趾摳地,還是迅速擡了下眼。
然後對上了一雙意味深長還帶着點笑的灰藍色眼睛。
舒橋默默在心裏加了一句。
……行啊老路頭,您兒子還能基因變異出來一雙混血眼。
會自己開屏的那種。
要不是路老爺子和路程的關系,她早拔腿就走了。
還好商時舟的話應該只有她一個人聽到了,路老爺子對商時舟的表現明顯恨鐵不成鋼,叫嚣着要再來,其他幾個老頭子都是老棋迷了,這會兒觀棋上瘾,也都開始拱火。
但這局棋終究還是沒能再來。
打斷他們的,是帶了點怒氣的中老年女聲:“是誰給我保證七點前回家的?老路你個死老頭子!多大年紀了還說話不算話!”
只見剛才還在指點江山的路老爺子突然噤了聲。
然後急中生智地和藹一笑,拍了拍舒橋的肩膀:“這不是給路程班上的小姑娘輔導功課呢?”
路老夫人背後冒出了一個已經禿頂了小半的腦袋。
路程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舒橋身上:“舒橋?你怎麽在這兒?”
然後他才意識到路老爺子嘴裏的“小姑娘”指的是誰,啼笑皆非道:“爸,你可得了,我們年級第一需要你輔導功課?”
路老爺子臨危不亂随機應變胡說八道:“順便幫小舟相看一下女朋友,這事兒不重要嗎?不值得我在外邊兒待到七點半多看兩眼嗎?”
舒橋:“……?”
路老爺子悄咪咪拽商時舟衣角,再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對舒橋擠眉弄眼,完全一掃剛才的耀武揚威,臉上寫滿了能屈能伸委曲求全。
舒橋到嘴邊的辯解生生被卡住。
商時舟垂眼,将舒橋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然後在路老夫人和路程殺過來之前,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
“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咱倆都不能眼睜睜看着路老頭回去跪搓衣板吧?冒犯一下。”
頓了頓,他又似笑非笑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舒橋。”
他的手随着這兩個字,輕輕落在了她的肩頭。
——并沒有真的貼合在上面,而是懸空了一些,但掌心的溫度依然隔着一層衣料噴灑。
夏夜的涼意都仿佛被這樣一只懸空的手掌驅散。
錯過了最佳的解釋時間,有些話再說就顯得欲蓋彌彰。
舒橋渾身僵硬,有口難辯。
甚至說不清這種僵硬究竟是來源于商時舟。
還是面前自己班主任路程不可置信地投來的死亡視線。
這一日,商時舟深刻地讓舒橋明白了一件事。
人生,不能抄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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