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風寒
從小鎮到楚城,要走七八日的路程,薛挽香步子小,走得慢,蘇哲也全由着她,一路但凡有村舍,盡量歇在農家裏,當然,碰上有客棧的鎮子那就更好了。
如此走走停停,直過了十來日,兩人才走到了在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城都——楚城。
楚城地處要塞,城高而闊,政策交通,文人學士,貿易往來,在國中皆數得上數的。建造了百年的繞城水系從外城直抵內城,城中大道最寬廣處竟可容八輛馬車并肩奔跑,蘇哲拉着薛挽香到走過三層古樸的城門,喧喧嚷嚷的氣息撲面而來,仰頭看去,頓覺屋舍華麗,鱗次栉比,頗有绛樓十二不飛塵之感。
偏生這天下了場雨,從城郊到城裏,曲衍成線連綿不絕。薛挽香的油紙傘都讓風吹得歪了,走路走得久,人有些蔫蔫的。
蘇哲當機立斷開了個房,啊,不是,是當機立斷找了間客棧,要了間上房,再讓店小二送來兩大桶熱水。
店小二得了賞錢,笑得見眉不見眼。蘇哲關好房門上了闩,自去一旁收拾衣裳。
客棧的上房通常都比較寬敞,薛挽香在屏風後沐浴更衣,瀝瀝的水聲傳來,蘇哲聽在耳裏,低着頭笑了一下。這便是結伴同行的好處,無論做什麽,你都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別在水裏泡太久了,當心水涼。”蘇哲将長劍挂好,随口嚷了一句。
屏風後邊沒有回音。
蘇哲等了一會,喚道:“挽香?”
依然沒有人回應。
蘇哲只得走了過來,站在屏風前,擡高的聲線中透露出擔心:“挽香,你沒事吧?”
“嗯……”薛挽香哼了一聲,鼻音有些重。
蘇哲頓了頓,問道:“要我進來麽?”
隔了一會,薛挽香似乎醒了神,聲音軟糯:“不用,我這就出來。”
蘇哲站開幾步,過不多時,薛挽香袅袅依依的從屏風後走出來,神色淡淡的透着疲倦。蘇哲看她臉色不太好,上前撥開她額前秀發,柔聲問道:“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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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挽香搖搖頭,将發上的簪子随手扯開,烏發散落雙肩,她揉揉眼睛,倒床上去了。
迷迷糊糊醒來時聽到有人聲,床帏半垂着,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薛挽香覺着身子沉沉的難受,她閉着眼睛嘟嚷着:“阿哲……”
蘇哲很快走了過來,将床幔撩到簾邊,側坐在床沿上,“挽香,你醒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
“嗯。。現在是什麽時辰了?我睡了很久麽?”薛挽香将手背覆在額頭上,整個人都虛着。
“公子,方子已開好。你可要随老夫去取藥?”
床榻外傳進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薛挽香小小吃了一驚。蘇哲安慰道:“莫怕,你有些發燙,方才我讓店小二請了大夫,給你診了脈,不是什麽大事,約莫是感了風寒。”
薛挽香迷蒙着眼睛看她,蘇哲捏捏她手心,俯身挨近她,聲音更柔了幾分:“別擔心。我跟大夫到藥坊取藥,你睡一會,我去去就回。”
蘇哲站起身,右手還握在薛挽香的小小的手掌中,她等了一霎,将要松開手時,薛挽香将五指收緊了些,語氣黏乎而關切:“撐把傘,別也淋着了。”
蘇哲回眸淺笑:“好。”
房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透過垂落的蔓簾,薛挽香聽到大夫的聲音帶着笑意:“公子和夫人新婚不久吧?感情真要好。”
蘇哲笑起來,清清爽爽的應着:“嗯。是很好。我夫人身子羸弱,還請老先生開個溫和些的方子。”
腳步聲漸漸遠去,薛挽香閉着眼睛,臉上紅霞燒到耳根,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風寒染上的赫色。
永濟堂是楚城裏鼎鼎有名的大藥坊,除了城北大街的總堂外,在城南和城東還各有一件分坊,各個坊中都有坐堂問診的妙手老先生,另外還有一兩位随時出診的大夫。
蘇哲跟着大夫來到的是城南這家,時過午後,診堂裏或坐或站還有好幾個人,想是等着號脈的。
大夫将寫好的方子遞給藥僮,指着上邊各色配藥的劑量叮囑。藥僮點點頭,走到大方鬥前,方鬥裏依次收着藥,林林總總不下上百種,每一個小屜子前都貼了字,蘇哲粗粗掃了一眼,認得的有甘草、桔梗、生地、熟地……不認識的就海了去了。
不過半盞茶功夫,藥僮已将藥材按量配好,用牛皮紙包了統紮在一塊,蘇哲接到手裏,細心的聽着大夫囑咐她藥材用幾分水煎,每日幾服,一共服幾日。
蘇哲一一記在心裏,拎着藥正要摸錢袋子,忽聽大堂外人聲喧嘩。循聲往去,卻見一個年輕男子身穿文人長褂,一手拍在桌案上憤怒的叫嚷。
正堂上的人都圍了過去,有責備的也有勸解的。蘇哲一心記挂着客棧裏的薛小娘子,不再理會閑事,付了診金匆匆離開了永濟堂。
離着藥坊還沒三步路,半空中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雨,蘇哲腳下一頓,想起來油紙傘忘在診桌旁了,她立即回身往裏走,不曾想一個身影迎面撞了上來,蘇哲剛踩過雨水,腳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
幸而撞上來的人影一把抓住了她,堪堪摟着她的腰,她一手拎着藥,另一只手,抵在了來人的胸口。
“小兄弟,你沒事吧?”聲音很近,就在耳邊。
蘇哲心下一驚,忙推開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此人就是方才在藥堂裏拍案争執的年輕男子。
“你還好麽?”男子見她不說話,也站定了看着她。
蘇哲搖頭道:“沒事。謝過兄臺援手。”她說着拱手一揖,走進了藥坊。
回到客棧,薛挽香還沉沉睡着,蘇哲将藥拿到廚房,使些銀子請廚下的婆子煎了,拿到房裏哄着薛挽香起身用藥。
将養了兩三日,藥坊帶回來的藥都喝完了,薛挽香的風寒也好了七八分。雖還有些孱弱,到底精神了不少。
這日晨裏,蘇哲陪她用了一碗小米粥,便想出個門,将小鎮裏掌櫃托付的家書給他家人送去。薛挽香聽了也要同往,蘇哲道:“你身子才好些,不若在房裏好好歇歇,我一會兒就回來。”
薛挽香長嘆道:“這幾日天天歇着,不是躺床榻上就是坐軟椅中,我歇得腰都酸了。你放我出去走走吧。”
蘇哲聽得好笑,看她實在悶得慌,便擡眼看了看窗外。今日天色極好,當是不會下雨了,只得應道:“也罷。只是你要多穿件衣裳才可。”
薛挽香大喜,收拾了出門的衣裳轉到屏風後邊去了。
小鎮掌櫃姓林,蘇哲依着林掌櫃說的地方沿途問路,用了小半個時辰,在一條大街上找到了……秦府。
為啥是秦府呢?額……聽說林掌櫃的大哥來楚城謀生的時候被秦老爺相中,成了秦家的乘龍快婿。
所以……嗯,倒插門了。
總之,蘇哲帶着薛挽香,敲開了秦府的門。門房聽說是從鎮上來找家裏老爺的,忙跑進去請了管家,管家問明了情由,又請示了自家老爺,不一會小跑着出來,将她們倆請到了堂屋。
林老爺在堂屋見了兩位貴客,自有小僮進來奉茶。
寒暄一番後蘇哲把林掌櫃的信交到了林老爺手上,心裏想着,總算完成一件囑托。
林老爺看過家書感慨萬千,默默的想了一會,才嘆道:“我離家時侄兒才十二三歲,不想一晃四五年,這孩子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蘇哲和薛挽香相顧無言,陪林老爺用過一盞茶,說了些家鄉小鎮的情境,便預備起身告辭。
問知她們倆竟是要往臨淮城去,林老爺抿了一口茶,斟酌道:“兩位既然要遠北北疆,有些話,老夫就直說了。老夫家中是做藥材生意的,也略通些歧黃之術。觀夫人氣色沉凝,似是寒氣入了肺腑,纏綿難去,不知是也不是。”
薛挽香還未開口,蘇哲已急道:“是是是!我夫人入城當日感了風寒,已用了三日藥,症狀好了些,可始終有些孱弱,林老爺可有法子幫我們看看?”
薛挽香聽她一口一個“我夫人”,叫得極是流利順口,彷如當真如此一般,不由得瞥她一眼,卻見她滿臉真誠的擔憂。薛挽香舉起杯盞,面上微醺,不知怎的,覺得有一絲甜味兒順着茶香滲進了肺腑裏。
座上的林老爺思量片刻,展眉道:“實不相瞞,內子的醫術是家中祖傳的,我主要掌着家裏的藥材生意,醫術上與內子相去甚遠,不如請兩位稍待一息,我讓人請內子出來,為兩位相看相看。”
蘇哲連聲道謝,林老爺揚聲喚來小僮,讓他找個丫頭進內宅請夫人到堂屋與貴客相見。
小僮應聲去了,過了好一會,林夫人還沒來,管家卻跑來敲了門。
“老爺,老爺,少爺回來了!”
林老爺皺起眉頭:“回來便回來,理他做甚,沒看我在陪着貴客嗎!”
管家急道:“不是。诶,少爺他……”
砰!外頭不知什麽東西砸在了地上,丫頭婆子都們叫了起來。
林老爺氣急敗壞撩袍出門,蘇哲和薛挽香忙跟了出去,只見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跌坐在院子裏放聲大哭:“我的月見草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你不許我去做!我的月見草是世間最好的月見草!我師父都誇我做得好!!!”
林老爺氣得全身發抖,指着年輕男子道:“逆子,你在這胡鬧什麽?”
男子還坐在地上,轉過頭來眼淚鼻涕已糊了一臉。
蘇哲定睛一看,咦,這人怎的這般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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