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養生
年輕男子渾身酒氣,坐在地上撒潑,林老爺氣得胡子亂翹,一疊聲叫人請家法來!
興許這場面已有過先例,下人們幹答應着,磨磨蹭蹭的只是拖沓。有丫頭飛快的跑回內宅請夫人,林夫人本就在來前庭的路上,聽得這般自然加快了腳步。
于是家法未到,林夫人先到了。
林少爺醉了七八分,見着母親來了,撲上前抱着他母親的腿大哭,一壁說父親嚴厲苛責,一壁又說自己是千裏馬卻遇不上伯樂,總之百般撒嬌。
林老爺見他鬧得越發不像話,氣急敗壞的搶過管家手裏的家法板子,怒聲呵斥:“混賬東西!白日縱酒還敢口出狂言!看我不打死你個逆子!”劈頭蓋臉就要打!
林夫人心疼兒子,摟着林少爺往自己身後藏。
丫頭小子們圍了一大圈,想笑不敢笑,勸得了這個勸不了那個,庭院裏一時沸反盈天。
蘇哲和薛挽香隔着一二十步遠遠的看他們一家子鬧騰,相顧間都有些尴尬。
“方才那林少爺說的什麽月見草,也不知是不是你幫老莊家夜半去采的那些藥草。”薛挽香站在一叢花樹旁,弱柳扶風一般。
蘇哲道:“多半是了。适才林老爺說他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只不知這月見草和這林少爺又有什麽淵源。”
薛挽香略皺着眉,低聲道:“一會兒林老爺回來我們便告辭回去吧。這般吵嚷,怪不好意思的。”
“不行。林老爺都看出你臉色不好了,風寒這事兒可大可小,還是讓林夫人給你仔細瞧瞧,落下病根可不是頑的。”蘇哲說着捏了捏薛挽香的手心。
薛挽香聽她說得斬釘截鐵,挑眉眄她一眼,她自巍然不動。薛挽香咬咬唇,任她牽着了。
院子裏林少爺已經消停了些,酒勁上湧,嘴裏還嘟囔着胡話,昏昏沉沉的被兩個年輕小子架着回房去了。
這邊廂林老爺喘着氣讓管家扶了過來,見到蘇哲倆人才想起來家裏還有客人,忙拱手說着失禮,讓貴客見笑了。
進堂屋匆匆讓人換了茶,內帷裏丫頭又來回禀,說夫人照顧少爺喝醒酒湯呢,一時半會過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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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哲有些失望,又無可奈何,只得預備告辭。
豈知林老爺也是個好客的,招呼她們坐下喝茶,立即就讓管家帶人收拾廂房。
“兩位貴客遠道而來,既幫了我林某人的忙,豈有不讓我一盡地主之誼的道理?”林老爺捋着胡子看蘇哲:“何況尊夫人的寒疾也不宜即刻上路,不若在我這府裏盤桓兩日,所謂病從淺中醫,你們将養些時日,也好讓內子給尊夫人根治了才好。”
蘇哲大喜,不再虛推,拱手言道:“如此多謝林老爺擡愛,小可夫婦倆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着扶了薛挽香起身,齊齊行了晚輩的禮數。
林老爺哈哈大笑,又攀談數句,才喚來府裏的下人,引了兩位客人到廂房休息。
小丫頭引着兩位貴客到廂房,替她們推開房門,淺淺笑道:“我是管家指派來廂房伺候的丫頭,小名晴月,兩位貴客有何需要,喚我一聲即可。” 說罷曲身一福,退出房門去了。
林府的廂房收拾得極是漂亮整齊,除了寬敞的寝房和相連的耳房,還配了一個小花廳,桌椅茶具無一步全,想是備着待客之用。
蘇哲将包袱和長劍放到案幾上,轉頭看到薛挽香面有倦容,上前柔聲道:“你到榻上歇會吧,一會兒用午飯我再喚你起來。”
薛挽香搖頭道:“畢竟在旁人家裏,大白天怎麽好歇着。”一時見到矮幾旁擺了一副棋案,彎眉笑道:“不若我們手談一局吧。”
蘇哲瞥了一眼黑白棋子,滿臉嫌棄:“下棋太費神,你身子本就不适,何必費那個心思。”說着揚起一個無辜笑臉湊上前:“養生嘛,吃吃吃,睡睡睡,就很好啦!”
薛挽香被她氣笑了,擡手一指,印在她額頭上,“你要把我養成小胖豬嗎?”
“你哪裏胖?”蘇哲捉着她的手坐到桌案旁,心疼道:“怎的這麽涼。我給你倒盞熱茶。”
“這般會照顧人,以後誰娶了你定是個有福的。”薛挽香接過茶盞捧在手裏,随口一說。
袅袅的茶煙蒸騰而上,籠住了她的眉眼,虛虛實實的隔着一層薄霧,般般入畫的美人兒,卻看不真切。
蘇哲掃她一眼,觑笑道:“那你現在豈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薛挽香一愣,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笑得幾乎打翻了茶盞。
“偏你多作怪。”她用指尖刮着自己臉蛋,羞羞。
将近午時,林老爺請她倆入席用膳,過不多會,果然林夫人也來了,想必林老爺已與她說了情由,四個人圍桌坐着,談談說說。
用過膳,丫頭們将席面都撤了下去,林夫人讓人取出脈枕,閉目凝神給薛挽香診脈。她先在日光下細細看了她的臉色,又問了沿途的境遇,切脈良久,才點點頭。
“蘇夫人此症從面上看是感了風寒,實則內在裏已有些虛了。你二位說一個多前啓程趕路,可我看這脈象,只怕小半年前就有颠沛流離之态,一路也曾遇到險境吧,擔驚受怕以至肝膽皆虛,傷了根本,才會引起邪風入侵。”
林夫人一段話,說得兩個人皆是一愣。
蘇哲愣的是“小半年”這一說。她們看着是一個多月前開始趕路,可薛挽香被歹人擄來,離開臨淮城前前後後确實有小半年之久,林夫人這家傳的功夫,果然了得。
薛挽香愣的原因就簡單多了。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
“蘇夫人。”
咬咬唇,臉上又紅了。
分明是同行趁便之舉,怎的自己總是不由自主的多想。
垂着眼睫,她聽到蘇哲焦急的聲音:“林夫人所言極是。內子前些時日從娘家來尋我,一路碰上諸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得脫險境。”
薛挽香聽得差點掌不住笑出聲來。這人怎的這般多戲,一出接一出的,說出的話仿佛跟真的似的,難為這一剎那間就想得這般周全。
蘇哲語音略頓,站起身深深一揖,“還請林夫人施以援手,救我內子性命,大恩大德,蘇哲沒齒難忘。”
薛挽香原本還笑着,越聽,越淡了笑。她怔怔的看着一本正經的蘇哲,真的,那一瞬間,她都要以為,她本就是她的妻了。
林夫人擡手虛扶,林老爺樂呵呵的走過來拍着蘇哲的肩,“小兄弟別擔心,我夫人妙手回春,既能說出這病症自然能醫治的,快快起來。”
他說着往自家媳婦兒抛了個眼色,林夫人嗔他:“哪有人這樣誇自家的。”說着又看薛挽香,見她一徑默默,只怕是被自己吓着了,出聲安慰道:“蘇夫人莫擔心,你這病症說易不易,說難倒也不難。我予你寫個方子,你和蘇公子在此将養些時日,用藥飲治表,用蒸浴治裏,這般表裏相輔,不出幾日自當藥到病除。”
薛挽香看向蘇哲,蘇哲的歡喜都寫在臉上了,高高興興的又要拱手作揖,林老爺攔着了。薛挽香倒是盈盈一拜,謝過了林夫人。
林府是做藥材生意的,自個兒家裏用的藥自然是上好的,專管藥房的管事手腳也麻利,一忽兒抓好了藥讓人送到廚房裏專司的火爐子前。
午後時分,小丫頭晴月煎好了藥送過來,蘇哲接過藥盞笑道:“怎敢勞煩姐姐。姐姐告訴我廚房在哪兒,我取了藥自己去煎便是了。”
晴月道:“蘇公子說笑了。這是晴月本份的事情。您讓蘇夫人趁熱将藥服了吧。晚些還有藥浴,我和妹妹将浴桶擡過來。”
蘇哲聽說,便不敢怠慢,回到桌旁催着薛挽香用藥。
薛挽香只得接了藥盞用湯匙勺起一勺,剛抿到嘴裏,小臉就皺巴了起來。
“這也太苦了呀。。”
蘇哲勸道:“良藥苦口。林夫人說了,治表治裏,你這都傷到肝膽了,再不好好治治以後可怎麽辦呢。”
薛挽香捧着藥盞瞧她,臉上委委屈屈的。蘇哲又哄了好半天,薛挽香知道她說的都在理,只得一閉眼一橫心,勉強将一盞黑褐色的藥汁盡數咽了下去。
蘇哲早備了半盞清水,等她用了藥,忙遞到她唇邊,薛挽香就着她手裏的清水漱了口,眉頭還是蹙得緊緊的。
半晌按着胸口,打了個苦嗝,自己又覺着抱歉,只好轉過了身,背對着蘇哲,一下一下的拍着胸口。
無奈那藥實在太苦了,她被壓抑得難受,蘇哲看在眼裏好生心疼,在她旁邊走來走去硬是幫不上忙。
薛挽香看她急得額上都冒汗了,反而安慰道:“沒事的。一會兒……嗝……一會兒就好了。別擔心。”
蘇哲跺跺腳,忽然拉着她一道坐在了軟榻上,一手攬過她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一手拍着她手臂,柔聲道:“你歇會兒。我小的時候也最怕吃藥,生病了寧可忍着不說,就怕我師父給我找大夫。後來師娘就這般攬着我,哄我吃藥,撫我背心,給我說江湖上的故事,漸漸的就會好了。”
薛挽香靠在她溫軟的懷裏,聽她輕聲說着話,不知是不是被她轉移了注意,那些厚重的苦味兒仿佛消散了些,沒有這般難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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