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滂沱

房門打開的一剎那,蘇哲的身子往前滑了一下。劉桐禧已是力竭, 幾乎扶不住她。薛挽香立即張開手臂, 蘇哲一身萎頓, 都落進她懷裏。

“阿哲。”她喚着她,聲線裏溢滿哭腔, 又帶着歡喜。

“蘇夫人。”劉桐禧與她一道扶着蘇哲進房, 顧不得身上泥污,暫且将她安置在床榻上。

蘇哲緊閉着雙目,仿佛毫無知覺。衣裳上有大片大片的血污,大部分已變成了黑褐色。

薛挽香微顫的指尖握她手掌,掌心溫暖,她略放下心,回望劉副頭領, 才看到他也是一身狼狽,于是忍着淚,先到桌邊斟了一盞熱茶。

劉桐禧接過茶一口喝盡了,喘口氣道:“我知夫人有話要問, 只是此事說來話長, 現今天色已晚, 且我家中也有妻兒守望。我當先回家裏,明日再來探望蘇少俠。”

他說着拱手一禮。薛挽香起身送他到門邊,他略想了想,又回身道:“蘇夫人,蘇少俠的傷看着險, 但應是不礙事的。你先莫要将蘇少俠送去府衙,有些事……我明日來,再與你細說。”

薛挽香見他面色凝重,想到日間在府衙裏的遭遇,自然無不應允。

劉副頭領告辭後,薛挽香取了做繡品買錦袍剩下的銀子,也沒清點,一并都給了好心的婆子。婆子還待推辭,薛挽香道:“若不是大娘機警,我今日必命喪在府衙,更莫說其它。這銀子不多,總是我一番心意,大娘見憐,還請收下。”

婆子推辭不過,收好銀子道了謝:“食盒裏有熱面湯,你好歹吃一點。蘇少俠這離不得人,若有什麽事,你再給老婆子說,燒個熱水請個郎中什麽的,跑跑腿總能給你辦到。”

薛挽香眼裏泛了淚,點着頭道:“好。謝謝大娘。”

回到床榻邊,蘇哲兀自未醒,薛挽香怔怔的看着她,臉上似哭還笑。好一會,她才抹了眼角的淚,往木架子上的銅盆裏倒了半盆熱水,端到床前,擰了塊熱巾布,細細給她擦拭臉上的泥污血漬。

一張清秀俊逸的臉,在她手裏慢慢顯出原來的模樣。蘇哲的眉眼長得很好,與自己細細的柳葉眉不同,蘇哲的眉毛偏俊朗些,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像新月,偶爾仰着頭一臉的無辜,便成了小孩子。

溫暖的巾帕滑過她的眉目,她的臉頰,高挺的鼻梁,和柔軟的唇線。薛挽香的指尖頓了頓,手裏的巾帕已微涼了,她收回手,側坐在床牙邊,依舊一錯不錯的望着眼前人。

你終于,回來了呢。

她微微嘆着,有塵埃落定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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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好幾回熱水,給蘇哲擦拭了身子和長發,費盡心思給她換幹淨的衣裳,掀開貼身的中衣時她本以為她會害羞會臉紅,可是沒有。

她只看到她肩頭和手臂新添上去的傷。傷痕已結痂,可猙獰猶在。忍了許久的眼淚忽然肆無忌憚的滑落下來,滴在蘇哲圓潤的肩膀上。她紅着眼圈吸吸鼻子,抹去那一點兒剔透水漬,俯身托着她頸脖,幫她側過身來,為她穿上了月白色的中衣。

燈燭将近,薛挽香放下深藍色的床幔,鑽進被褥裏。許是太過疲倦,蘇哲一直沒有醒來。她躺到她身旁,阖上雙目,片刻又睜開,偏過頭靜靜的凝望着她。

窗外是湛藍廣袤的天空,星光璀璨。薛挽香就着融融的月色看了許久,庭院裏風飒飒兮木蕭蕭。她慢慢阖起眼,又勉強睜開,确認了身邊人還在,心頭便安穩幾分。眼皮耷拉下去,一次再一次,什麽時候睡着的,也不曉得了。

次日醒來,薛挽香發覺自己正摟着蘇哲的手臂,額頭都挨在她肩上了。她臉上微紅,錯身避開些。好在昨兒個夜裏就怕擾着她的傷,特意睡在了另一旁。

床幔上映入稀薄的光,蘇哲的雙目依然緊閉,毫無醒來的跡象。薛挽香湊上前,試着喚她:“阿哲。”

蘇哲的睫毛都沒顫一下。

薛挽香忽然慌了。

可昨日劉副頭領明明說這傷看着雖險,應當是不礙事。她只得沉下氣,耐心的等待。

雖然不是生在大戶人家,可自小父親教她識文斷字,母親教她針線女紅,無論哪一件,皆是需要極大耐心的事。她自問性子早已磨煉出來,以至于最考量功夫的平金繡法都能做得比尋常繡娘更精致。

只是如今……

冬日的暖陽透過高大的樹影,在窗前落下斑駁的光。薛挽香坐在床沿,輕輕撫過蘇哲帶着薄繭的手指,只覺得光陰一線一線,漫長到停滞。

度日何止如年。

約莫隅中時分,劉桐禧終于叩響了門扉,薛挽香看到他,難得眼中一亮,忙請他進屋。

劉桐禧走到床榻邊,仔仔細細的看蘇哲的神色。

她的衣裳都換過了,濃郁的血味變成了很好聞的馨香,原本俊俏非凡的臉蛋上,臉色依舊蒼白,也不知是受傷時失血太多,還是這些時日的命懸一線。

“蘇少俠一直沒醒來麽?”

“嗯。她怎麽了?要請大夫麽?你們……你們在城西到底碰上了什麽事?”

劉桐禧見她語氣焦急,擡手一頓,曼聲道:“蘇夫人莫急。蘇少俠這是中毒了,只是毒已暫時解了。”

“中毒?”薛挽香怔住了,片刻又問道:“是在捉拿賊犯的時候嗎?”

劉桐禧掌她一眼,有些諱莫如深。“也是。也不是。”

任憑薛挽香再聰明,也無法從這幾句話中辨明玄機。可她知道不能怪劉副頭領,他不說,自然是有他的難處,蘇哲還是他拼命救回來的呢。想到這兒,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痛,倒了一杯茶,慢慢道:“劉大人,謝謝你救我夫君回來。我聽官老爺說了,為了救我夫君,你都從懸崖上跳下去了。”

劉桐禧接過茶,卻搖頭道:“我這條命本就是蘇少俠救的。那日在密林裏,若不是蘇少俠援手,我早已死在賊人刀下。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呢。蘇夫人……”

薛挽香給自己也斟了一盞茶,聞言擎着小瓷杯望他。

他思忖良久,才道:“這番說辭,只在你我,和蘇少俠三人之間。”

薛挽香放下茶盞,鄭重點頭。

“在城西密林,我們追捕的賊寇,一共有四人。蘇少俠僅憑一己之力,就斬殺了兩個。但也因此,手臂和肩膀都受了傷。當時我們幾個都已在山崖邊上,除了蘇兄弟,武功最高的,當屬高壘澤,他是我們曾大人家裏的護衛。”

薛挽香聽到這裏,忽然插口問道:“可是時常跟在你們公子身邊的那位?”

“是。他是公子的貼身侍衛。”

薛挽香聽着,冷冷一笑:“他必是對阿哲做了什麽手腳。”

“你怎的知道?”劉桐禧驚詫的望着她,她搖搖頭,示意他繼續。劉桐禧抿了一口茶,方續道:“蘇少俠離着山崖最近,那時下着大雨,密林的泥污遍地,自然滑腳。蘇少俠殺了賊寇頭子,賊寇也一刀劃傷了她手臂,許是腳下打滑,我聽得高壘澤大叫了一聲小心,一邊叫着一邊就撲過去了。我趕忙要去幫忙,可是我看到,他仿佛不是去拉着蘇少俠,而是……而是推了她一把!”

薛挽香豁然起身,一霎間臉色都變了,心裏又急又怒,扭頭看到蘇哲還傻愣愣的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她難受得簡直想把那什麽高壘澤淩遲才好!

“當時的情形實在不容我多想,我跟着也撲上前想拉住蘇少俠,不曾想雨濕路滑,我一般也摔了下去!”劉桐禧說着猛灌了一大口茶,看着蘇夫人滿臉驚懼後怕,他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便将前言續上:“幸虧山崖上有顆大樹,橫長了出來,蘇少俠正落在那顆大樹上,看我掉下來,拖了我一把,又救了我一次!”

想起當時的驚險,劉桐禧不免心有餘悸,緩了緩,才把話說了完整。

他掉下去時整個人都有點懵,蘇哲反應快,扯住他才沒讓他摔死。大樹離崖頂總有十餘丈,若在平時,以蘇哲的輕功,嘗試着攀爬上去也未嘗不可,只是偏生她手臂和肩膀都受了傷,連續的大雨使得山壁濕漉陡滑,根本撐不住手。倆人只得背靠大樹,暫且歇息。也虧得這接連的雨水,讓他們不至于在懸崖邊渴死。

劉桐禧閉目調息,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看到蘇哲臉上表情怪異,似嘲諷又似悲涼,忙問究竟。同過生死的,蘇哲并不瞞他,冷笑道有人給她下了毒。

下毒?落崖前分明還好好的!劉桐禧立時想到了高壘澤。

蘇哲道:“我随身帶着師門解毒的良藥,方才已服用,但毒性難以根除,現今已是內力全失了。劉大哥,雨停之後你定可出去,煩請你跑一趟,将官老爺應允的銀子送給我夫人。我夫人……”她頓了頓,側過臉不讓劉桐禧看到她眼中的情緒,勉強穩住了聲音:“我夫人家在臨淮城,請劉大哥幫忙雇個妥當的車子,着人送她回去。”

劉桐禧聽她這般說話,直如托孤一般。他心中難受,有心安慰幾句,可眼下情形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呢。

蘇哲略垂着眼眸,聲音輕了些,彷如感嘆:“我夫人心地良善,若是知道我被人害了,定會難過。你莫要告訴她我被人下了毒,只消……只消給她安排好馬車,她,自會回娘家的。”

劉桐禧勸道:“蘇少俠,你功夫了得,這山崖也并非百丈深淵,你休息好了定能出得去的。你說蘇夫人知道你被人害了會難過,可你若回不去,難道她便不難過嗎!”

蘇哲聽了,并不接口。

山谷懸崖,本應萬籁俱寂,卻有落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林木山石間,回蕩出無窮無盡的茫遠遼闊。蘇哲閉着眼睛,輕嘆道:“許是會難過吧。等她回到臨淮城……就會好起來的……”

客舍裏,薛挽香聽着劉副頭領轉述這番話,恍惚覺得多日前一場滂沱的雨,霎那間淋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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