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問藥
爾後的事情并不難想見。劉桐禧和蘇哲被困在山崖上好幾天,身上帶的些許幹糧再節省也都吃完了。蘇哲本就受了傷, 餘毒未清, 起先還清醒, 漸漸的便開始迷糊,等到雨停時, 她已昏昏沉沉。
劉桐禧看着十餘丈的陡峭懸崖, 嘗試着在崖壁上攀爬,可接連幾日的大雨,澆得山石松動,人還未爬上兩步,泥石已滾滾而落。
不得已,他退回樹冠中嘆氣,幾乎都以為要和蘇少俠一道命喪于此了。
豈料雨停的第二日, 他模模糊糊的聽到有人在放聲歌唱,慌忙拼命呼救,歌聲時遠時近,最終在崖壁附近停了下來。一個上山采藥的師傅, 發現了他們。
薛挽香安靜的聽着, 那些她未能與她一同經歷的生關死劫。
末了, 劉桐禧道:“蘇少俠當是太虛弱了,才一直醒不過來。我去藥坊請個大夫,好好給她瞧瞧,指不定就好了。”
薛挽香卻忽然道:“官老爺不是派了許多官兵到城西密林找你們麽?你們掉落的大樹距離懸崖邊不過十餘丈,采藥師父能用藤索搭救的地方, 官兵竟然沒能尋到?”
劉桐禧一愣,還未想出所以然,薛挽香已蹙眉道:“即便沒料到你們在半山,至少,應該會呼叫你們的姓名吧。”
“許是……風雨中沒能聽見?”劉桐禧想了一會,又否定般搖頭:“不應該啊。”
薛挽香冷笑,續而莊重懇請道:“劉大人,我想托你一事。”
“诶,我不是大人。不過是個小副頭領,你若不嫌棄,喊我一聲大哥就好。需要我辦什麽事,你盡管說。”
“我想請你幫忙留意高壘澤的不尋常舉動。”
“你是想……”
“劉大哥,我夫君被人暗算,至今仍未脫離險境。我雖然只是個弱女子,可也不能任憑她這般被人欺負了去!”她微微眯起眼,眸光中帶了一絲冷意:“我們夫妻遠道而來,與高壘澤無冤無仇,他這般做,必是有緣故的。我要尋出這緣故,再找官老爺為我夫君讨個公道!”
“好!”想到自己也幾乎身陷絕境,劉桐禧毫不遲疑的應承下來。
半個時辰後,劉桐禧帶着一位大夫來敲門,大夫約莫四十來歲,背着一只小藥箱,路上已聽劉副頭領講述了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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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年紀輕輕秀氣雅致的少年,竟是幫着官府捉拿斬殺了兇殘的賊寇的蘇少俠,大夫看着床榻上靜如沉眠的年輕人,不免多了幾分敬意。
他取了脈枕放到蘇少俠的手腕下,雙目微閉,三指切脈。數息後忽然睜開眼,帶着詫異看向一直守候在旁的蘇夫人。
薛挽香自然知曉他的意思,微紅着臉問:“我夫君……她一直昏睡不醒,不知是何原因,可有妨礙?”一面說着,一面也望向大夫,眼中露出祈求的神色。
大夫行醫多年,也曾見過江湖人因着各種原因喬裝打扮的,見此情形,倒也不說破,只捏着山羊須沉吟片刻,慢慢問:“蘇少俠這症狀,有多少時候了?”
劉桐禧代為答了。
大夫又問了幾句,嘆了口氣道:“這像是離魂之症啊。”
“離魂?”薛挽香怔住了。
在臨淮城城時,她也曾聽說過此症。得病者是與鄰家起了沖突,被扁擔狠砸了腦袋,一睡不醒,漸漸愈加昏沉,藥石不進,最終撒手人寰。
她的心猛的一恸,眼淚一瞬間落了下來:“大夫,你救救她!”
大夫見她哭得凄楚可憐,那眼淚一粒一粒,晶瑩剔透,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頃刻都砸碎在衣襟上。
他也當了十餘年的醫生,見慣了生死,可這會兒看着,依舊恻隐難受。斟酌半晌,說到:“這症狀,要治也無從治,有些人過個幾日自然就醒了,也有些,一輩子都醒不過來。诶诶诶,你先莫哭啊。”大夫一頭汗,趕忙勸慰:“聽劉副頭領說言,蘇少俠并沒被磕着頭,所以,多半還是太虛弱了引起的。這樣吧,我給你開個方子,固本培元,主要用野山參先續着命,能熬過幾日,興許就好了。”
大夫說着從藥箱裏取出紙筆,到桌邊寫了個人參固元湯。“每日一副,可早晚各熬一次。能飲得進,還有些希望。”
薛挽香接過來略略看了一眼,上有野山參、麥冬、五味子等十餘種品目,正要謝謝大夫,聽他這般說話,鼻中一酸,眼圈裏又蓄了淚。
大夫與劉副頭領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薛挽香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忙側過臉吸吸鼻子,可一看到床榻上人事不知的蘇哲,眼淚怎麽都止不住,吧嗒吧嗒的又落了下來。
劉桐禧咳一聲,道:“我随大夫去藥坊取藥吧。蘇夫人留下來照顧蘇少俠好了。”
大夫捋着胡子說好。薛挽香紅着眼圈取銀子,付診金的時候大夫堅持只收了一半。“老夫雖在城南坐診,家裏卻有不少人口住在城西,若不是蘇少俠義薄雲天,我們這會兒還要懸心吊膽呢。診金我收了,一半,已足矣。”他說着将碎銀塊收入随身的荷包,薛挽香送他們到門前,大夫囑咐道:“天時寒冷,莫使着涼。平日裏多與蘇少俠說說話,說些她愛聽的。老夫曾見過昏睡了小半年的人,給他媳婦兒一聲一聲的喚回了魂。”
薛挽香點頭應下,待大夫和劉副頭領下了木樓,她回過身,關上了房門。
“阿哲……”話音未了,已帶了重重的鼻音。
想和她說些話,說分開這些時日,她總盼着她回來,有時候風吹得窗屜吱呀響,鄰舍的房門關了又開,她都以為是她,揚着笑回來。
薛挽香坐到床沿邊,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蘇哲略有些清瘦的臉頰,劃過眉梢,劃過唇角。那人還深睡着,她不願自己太軟弱,取張絲帕,擦了臉上的淚痕,薛挽香輕聲說道:“答應過你,要穿那身新買的衣裳迎你回來,你等我,我換衣裳給你看。”
冷風乍起,廊檐外的千日葵随風扶搖,落得一地豔紫深藍,粼粼如波浪。她在立櫃裏取出疊得整齊的新衣,走到屏風後,一時換好了衣裳,逶迤纏綿,茉莉色的軟羅輕紗透出清新的香味。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你了……
……不。不是衣裳很好看……
……是你很好看……
一句一句,歷歷如昨。
阿哲。
薛挽香微微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甜美笑意。我穿着你給我買的新衣裳,你曾說你很喜歡。你醒來看看,我漂亮麽。
她抿着唇,笑魇如花,渾然不覺一滴圓圓的淚,已從眼圈中掙脫出來,滴落在流蘇的絲縧上。
大夫開的方子并沒有立時見效,也或者說,它溫補滋養,蘇哲的臉色漸漸不那麽蒼白,可她終究,還是沒有醒來。
薛挽香每日清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給她按揉手臂腿腳,梳洗後再到廚房裏煎藥,請後堂的婆子幫忙照看些,算着時辰取了藥回來,托着蘇哲脖子墊上軟枕,一勺一勺的喂她用。
一副藥,飲一半,去一半。有時候實在喂不進,她也會蹙着眉斥她:“你喝不喝藥!再不喝我擰你耳朵了!”說着捏住她綿軟圓潤的耳垂,作勢一擰。
卻舍不得用力。
“我知道這藥不好喝。可是良藥苦口,你喝了藥,就會醒過來。我給你買了新袍子,等你睡醒了,我們試一試。阿哲,你醒過來,好不好。”她摟着她,聲線淡淡的。
一切,就如同她醒着時,別無二致。
月令已是深冬,鄢州城地勢雖然得天獨厚,日子還是一天天冷了起來。在盤纏即将用盡時,劉桐禧再次來到客舍,并奉上三百兩銀子,說是官老爺許諾給蘇少俠的賞金。
“你托我留意高壘澤的不尋常,暫時還沒有着落。”劉桐禧請蘇夫人收了銀子,規規矩矩坐在方桌前用茶。
薛挽香點頭道:“我明白。這事急不來。”
劉桐禧道:“但有另一事,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他頓了頓,續道:“聽說前些時日,我和蘇少俠回來之前,曾大人把少爺重打了一頓,到現在還下不得床……”
曾少爺,自然就是小青了。
薛挽香心中清明一片,卻展眉望着他,慢慢回道:“我亦不知。但高壘澤敢下此狠手,背後有沒有他人的影子,想來總是有跡可循。”
劉桐禧聽得直點頭,忽而笑道:“蘇夫人好聰敏的心思,若是我們辦案子都能如蘇夫人般想得透徹,可就好辦多了。”
薛挽香淺淺一笑:“不過婦人之見,難登大雅之堂。”
倆人再契闊幾句,劉桐禧又到床榻邊看了看蘇哲,便告辭離去了。
約莫半柱香後,又有人敲門,店小二在外頭揚聲喊:“蘇夫人,有位……有位老先生找您。”
房門開了半扇,薛挽香站在門後,看到來人是個素未謀面的老先生,發色黑白參半,面容清隽,眼光犀利,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蘇夫人吧?”老先生嘿嘿一笑,仙風沒了,變成個老頑童的樣子:“聽說你這有人得了離魂症?我治過兩個這症狀的,都治好了。能讓我進去看看不?”
薛挽香:……
“您是大夫?”
連個藥箱都沒背,這看着不大靠譜啊!
“算是吧。我是弄藥材的。”老先生笑眯眯的道:“遇上離奇的病症,就喜歡看一看。唔……我方才在藥坊裏尋一味配藥,聽那裏的大夫說的。”
薛挽香看他不像壞人,加之天時還早,又是店小二引他上來的,略思忖,便請他進屋了。
老先生進到房裏一眼就瞥見了床榻上的蘇哲,立時兩眼放光,就跟看到了新奇小玩意的孩童一般,幾步上去,探手時才想起來問:“我能給她把把脈不?”
薛挽香給他搬了個繡墩,說道:“有勞先生了。“”
老先生很滿意,端坐在繡墩上,仙風道骨的感覺又回來了。
“咦?”他切着脈,疑惑的歪了歪腦袋。
薛挽香有些緊張,一顆心砰砰跳着,想開口,又怕擾了他診脈。
老先生眯着眼睛,再診了數息,忽然驚詫道:“這女娃子吃了我做的藥丸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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