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委屈

梓陽城地處全境以北,天時冷得厲害, 濃墨雲層如覆頂之勢, 沉沉的壓在半空。客棧掌櫃探着腦袋看了一回, 轉頭讓賬房多采買酒水和葷肉等物,這陰霾層雲已積了兩天, 不日必然會有一場大雪。

大堂裏來了三五桌客人, 大白天的就有人叫酒驅寒。薛挽香慢步下樓,靠着窗邊小桌坐下。

店小二搭個白巾跑過來,賠笑道:“蘇夫人用點什麽?”

薛挽香昨兒個整日幾乎都沒有進食,現今也沒什麽胃口,只随意點了碗粥。

店小二勸道,天氣太寒,單是用粥只怕難熬, 不若點個家常小菜。“如今還未下雪,店裏存有過冬的菜蔬,再過幾日,怕是只剩酒肉。蘇夫人還是将就着用一些吧。”

薛挽香謝過他, 要了一碟子素炒青菜, 一碗米飯。

不一會飯菜送來, 還是方才啰啰嗦嗦的店小二,他将托盤上飄着清淡香氣的菜肴放到方桌上,蘇夫人向他道了謝,旁邊桌子有人在叫喊,他應一聲, 跑開了。忙完了手上的事一回頭,看到蘇夫人小小口的用了一口米飯,又放下了碗。碟子中的青菜幾乎沒怎麽動,他想了想,走過去,卻見一滴眼淚滑過蘇夫人的臉龐,落在了瓷碗米粒上。

許是碰上什麽事兒了。店小二識趣的沒再上前。客棧裏很忙,他跑前跑後,不一會,就将這個角落忘記了。

薛挽香勉強用了小半碗飯,實在吃不下,索性罷了筷箸。

大堂裏漸漸熱鬧起來,她坐在窗沿邊,偶爾擡頭往樓上的客房看。約莫是晚膳時分了,她在等蘇哲下樓用飯。她不知道曹幼祺住在哪一間房,也不想去問掌櫃,她沒有興師問罪的理由,她甚至,沒有诘問的立場。

“我只要遠遠的看她一眼就好。”她這般安慰自己,續而又咬着唇,為這一瞬間的卑微渺茫。

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寬敞的大堂已入坐了泰半。人聲鼎沸喧嘩,一個面生的小二哥跑過來,和薛挽香說他要将窗牖打開小半扇,給大堂透透氣,問蘇夫人是否需要換張桌子。

薛挽香搖搖頭。

窗頁左右推開,深寒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得人驟然清醒。後廚搬來整壇整壇的酒水,都堆在櫃臺邊上,幾個跑堂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嘻嘻哈哈的叫聲笑聲充斥着華屋高堂。

薛挽香将半扇窗屜推得更寬些,才看到廊檐之外不知何時已下起了雪。純白的雪花像輕盈的柳絮,在料峭的冷冬裏紛紛揚揚。薛挽香支肘托腮,靜靜的看着窗外漸漸被白雪覆蓋的寬闊長街,冷風撩動着她的額發,眼前的景色很快覆上了一層絨軟的白色,屋頂,樹木,臺階……仿佛整個城市,都安靜了許多。

馬蹄聲在空寂的長街上嘚嘚清晰,白雪茫茫中漸漸跑來數匹駿馬,遙遙望去,當先兩人并肩而騎,一個玉樹臨風肆意潇灑,一個英姿飒爽紅衣緋緋。薛挽香揉了揉眼睛,只願自己一時看錯。

可惜天不從人願,幾匹馬很快跑到眼前。蘇哲翻身下馬,卻沒立即進屋,而是走到曹幼祺的坐騎旁,仰着頭說話。她的臉上揚着毫不設防的笑,笑容裏帶着關切和寵溺。

薛挽香臉色漸漸蒼白,她扶着桌沿站起身,咬唇看着窗外。

曹幼祺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不知說了什麽,後邊又一個年輕男子跑過來牽着她的馬,蘇哲展開雙臂,笑嘻嘻的接住了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曹幼祺。

薛挽香覺得有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心,狠狠的用力的擰,她猛然轉過頭跑上樓梯,不想讓旁人看到她落淚的狼狽模樣,所以她也沒看到,蘇哲将曹幼祺放在臺階上,曹幼祺扶着她手臂,一瘸一拐的蹦跶着進了客棧。

蘇哲一大早就和幾個同門出去了。那時雲層如墨,雪還未下,他們打馬到城外赤龍江,探問渡頭的老舵手過江的情況。

江面水域寬廣,江水湍急,老舵手說過江的船兩日前就停擺了,何時能走,還要看老天賞飯。

曹幼祺站在江邊,看渾濁江水滾滾如浪,江風襲來,如驚濤裂岸。她看得驚心動魄,心神不屬往前踏了一步,忽而腳底一滑,幾乎絆倒。蘇哲剛巧轉頭看到,忙拉住她往後猛扯。曹幼祺愣愣的看她,蘇哲拍拍她臉蛋,問她怎麽了,她回了神一身冷汗覺出後怕,答道方才看着那奔騰直去的江河水,忽然有種想一躍而下與江河同去的感覺。

衆人都唬了一跳,護着她連退幾步,曹幼祺“呀”了一聲,皺巴着小臉哭唧唧的,腳上不知什麽時候崴着了。

君山派的大師兄王予沛已三十開外,老成持重,讓蘇哲和幾個師弟陪着曹幼祺,自往渡頭與老舵手再攀談幾句,問明了消息才轉回來。

天色越發沉珂,一行人不再流連景色,預備上馬返回客棧。王予沛讓個小師弟去請個轎子載着師妹,曹幼祺又不願了,只說是小傷,騎得動馬,蘇哲摸摸她腳踝,似無大礙,便沖王予沛點一點頭。

因着到底是傷了腳,回程便慢了許多,行到半路時漫天下起紛揚的雪花,路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馬蹄踏在上邊,留下一串兒清晰的蹄印。

正是晚膳時分,客棧裏賓客如雲,外頭風雪越大,屋裏越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大堂裏坐滿了人,只餘着窗邊兩張四方小桌,其中一只桌子上還放着一碗一碟,碗裏的米飯還剩着大半,碟子裏的青菜只略動過幾筷。

君山派一個小師弟叫來店小二,将桌上東西收拾了,兩張桌子拼做了一張,一衆師兄弟團團圍坐,叫了一桌酒菜。蘇哲扶着曹幼祺上樓,查看了一回腳丫子,沒什麽大礙,只腳踝那兒略有些腫,給她揉了一會,複又下來用膳。

酒足飯飽時天色都擦黑了,客棧上下三層,走廊上每隔幾步就挂了個夜明燈籠,照得屋舍明亮。

曹幼祺的腳傷已好了不少,蘇哲送她回房,順便叫婆子送來了熱水。等曹幼祺梳洗罷,蘇哲拎着她塞到床榻上,轉身往房門走,說一會兒再過來。曹幼祺叫住她:“你還過來做什麽?昨晚占着半張床,害得我都沒睡好!今晚你回你屋裏睡。”

蘇哲說她腳傷未愈,半夜要喝茶要小解都不方便,她留下來照顧她。曹幼祺盯着她看了半晌,皮笑肉不笑的道:“蘇小滿,你各種理由各種借口不肯回房,該不會是和嫂子吵架了吧?”

“吵什麽架!”蘇哲梗着脖子,反應過來又嚷嚷:“什麽嫂子!你別胡說八道!”

“哦?”曹幼祺和她是光屁屁長大的情誼,兩個人互猜心思那是一猜一個準。适才本只是随口一說,待得見她一張俊俏臉蛋紅得跟番茄似的,更認定了事有蹊跷。她倒還沒真往兩情相悅去想,只是猜這倆人必定鬧了別扭,看蘇哲的架勢,十有八/九是欺負了人又咬死了不肯讓步。“蘇小滿啊,你瞧瞧你,臉上就差沒寫着欲蓋彌彰了。解釋就等于掩飾你知不知道?!”

“切!”看曹幼祺滿臉幸災樂禍看戲不嫌事大的表情,蘇哲表示了深切的不屑。她用鼻子哼一聲,“框”的關上房門,往二樓的上房走去。

大堂的食客已散了大半,還有幾桌人在低聲交談。蘇哲轉過一道回廊,在客舍前站定。

房裏點着燈,屋外廊檐下也挂着一溜兒燈籠,蘇哲在門外猶移了好一會,才敲了敲門。

日落時分薛挽香在窗前吹了一陣子冷風,此時頭昏昏的正難受,聽到敲門聲只當是店小二或者廚婆子又送東西來,不想打開房門,竟見蘇哲站在了門首。

倆人靜默着都未說話,片刻後,蘇哲側過身,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薛挽香掩上門扉,随手闩上了門栓。她慢慢走到床榻邊,眼神一錯不錯的絞在她身上。

蘇哲默不作聲的走到深紅色立櫃前,打開櫃門,翻出一套幹淨的中衣,略收拾了一下,轉身又往門外走。

“你去哪兒?”薛挽香盯着她的動作在她身後問。

蘇哲腳步略頓,平聲道:“去我師妹房裏。”

薛挽香擡手扶住床柱,顫聲問道:“去她房裏做什麽?”

“沐浴。”蘇哲說着,舉步便走。

“不許去!”薛挽香沖過來扯着她,聲線都搖晃了。

蘇哲不妨她突然跑來,給她拽得往後側跌,一手扶着旁邊梨木桌子才勉強站定。“你!”她有些發火,咬牙瞪她,忽而看見她眸色泛紅,眼裏氲着滿滿的淚光。

蘇哲怔了一下。

“不許去!”薛挽香反複說着,語音裏又委屈又難過。她拽着她袖口不放手,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圈,沒忍住,大滴大滴的落下來,片刻沾濕了衣襟。

屋子裏地龍燃得旺,薛挽香只穿了尋常衣裳,薄衣素婉,裙帶飄飄。她哭得急,呼吸愈促,綿軟的胸口起起伏伏。

蘇哲驚覺自己的目光落在什麽地方時立即便紅了臉,她掙開她的手,往門首退了一步。

薛挽香擡起一雙淚眼,淚霧迷蒙的望着她。

蘇哲不敢再看,轉過身疾走,只兩三步距離,她手已經放到了門栓上。

“阿哲!!!”薛挽香站在她身後,嗓音裏全是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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