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天涯

木質的房門雕了淩花祥雲的花樣,圖紋半镂空, 廊下高高挑着數盞燈籠, 橘色的光映在門扉上, 照得內外明亮。

蘇哲背對薛挽香站了一霎,悶聲道:“你早些歇着吧。”

薛挽香的眼淚止都止不住, 咬着唇說不出話。

蘇哲略頓了頓, 還是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厚重的木門在薛挽香的眼前,蘇哲的身後,徐徐關上,彷如将倆人,隔在了天涯兩端。

蘇哲倚住房門,雙目通紅, 她深吸一口氣,擡步就走。

房裏忽然傳出咳嗽的聲音,接着桌椅碰撞,杯盞叮當, 蘇哲的腳步頓住了, 屋裏的咳嗽越發壓抑不住, 蘇哲心裏一慌,下意識的推開房門,只見薛挽香萎靡在地,滿面淚痕,一手撐着方凳, 咳得氣息都急促了。

“挽香!”蘇哲撲上去抱住她,焦急道:“你怎麽了?是哪兒難受?”

薛挽香捂着胸口,面上潮紅一片,邊哭邊咳。

蘇哲心疼得不得了,雙手橫抱她起來放在腿上坐坐好,方才的意氣用事全都不見了,只餘下滿腔的溫柔:“是哪兒不舒服?今日下雪,你是不是出去吹冷風了?”

她不說還罷,一說薛挽香立時想起了黃昏時分雪地裏刺眼的一幕。她推搡着她的手,一壁哭道:“你不是要走麽,松開。”

蘇哲心裏又酸又澀,既心疼她,也心疼自己。

薛挽香見她沉默着不說話,心知她一會定還要走,冷冷一笑,扶着桌沿站起身,離開了她的懷抱。

她斟了一盞茶,慢慢飲了一口,平緩了喉間咳嗽,神情淡漠:“你走吧。我無事了。”

蘇哲垂眸坐了片刻,起身時萬般情緒都按了下去:“今日下了大雪,我去赤龍江問過了,老舵頭說過兩日雪上的冰結得硬實了,就能過江。”

薛挽香笑容越發凄涼,在她身後苦澀言道:“你就這般急着送我去臨淮城麽?”

蘇哲半推着門扇,略側過頭,聲線淺淺淡淡,眸光中已是适才初見時的疏離:“不是我急着送你回去,是你定了親,急着要回去。”

薛挽香身形一晃,撐着桌沿,勉力維持着不讓自己太狼狽:“阿哲,我爹爹臨終之前給我定的親,他說我娘已經走了,他也要走了,怕我終生無依,将我許給東家庶長子。爹爹只望我安安穩穩過這一世。阿哲,我……”

“我明白。”蘇哲打斷她,深深吸口氣,斷然道:“信使可覆,千金不移。我會送你到臨淮城。”

房門開阖,蘇哲不再停留,轉身疾步離去。廊下的燈火映出一圈橘黃色的漣漪,薛挽香捂着胸口,細密的咳嗽,一雙淚眼望着半镂空的雕花門窗,只見蘇哲的身影,漸行漸遠,再無一絲留戀。

飛雪寒霜,梓陽城一夜之間變做純白顏色。客棧裏漸漸住滿滞留難行的人客,掌櫃的高興得見牙不見眼。

午膳時分,君山一派圍坐着一張八仙桌,酒菜還未上席,小師弟雙手捧腮愁眉苦臉:“好生無趣啊,悶在這兒哪裏都去不了。大師兄,離玄武祭還有好久呢,又過不得江,我們先往別處走走,回頭再來梓陽城罷。”

王予沛沒好氣的瞅他一眼。

幾個師兄弟在此處盤桓兩日有餘,大雪封江,委實有些困頓。

曹幼祺問蘇哲從梓陽城去廣平城需得多久?

蘇哲道:“我們來時遇上了許多事,耽擱了時日,若是飛馬疾奔,想來二十日能到。”

曹幼祺轉轉眼珠子。

蘇哲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熱飯熱菜送上來了,店小二一邊擺桌一邊拿眼風掃蘇哲,蘇哲被他盯得莫名其妙,但也沒說什麽。

用過午膳回房間,曹幼祺攏着雙手放在碳爐子上烤火,半晌說道:“蘇小滿,我要去廣平城。”

蘇哲飯後犯困,正有些打瞌睡,聽她這般說,掀了掀眼皮子,毫不意外:“去找柳卿卿?”

曹幼祺“嗯”了一聲。“你說她霸王卸甲彈得比我好,我想去……與她切磋切磋。”

“我的原話好像是難分軒轾吧?”

“所以才更要請教磋磨啊!”曹幼祺坐在炭火邊,仰着脖子,志在必得。

蘇哲深知她習性,自小到大,說武器比她好的詩書比她好的,她混不在意,可說琴藝比她好,那她策馬狂奔三天三夜不睡覺也是要找人比試回來的。

何況還是她最拿手的“霸王卸甲”。

“你要去我也攔不住你,只是一來現今大雪不停,你貿然出門,師兄定不許你出去,不若等雪停了再說。二來玄武祭在即,你不想見識見識天下高手如雲麽?”蘇哲說着,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玄武祭又沒我什麽事,你什麽時候見過我愛打架?再說了,玄武祭在明年春日才舉行。爹爹要我們提前出門,不過是因為年末有趙伯父的五十大壽。你們去就好。我去了廣平城回來,指不定還能趕得上到玄武山與你們會合。”

蘇哲做出深思的樣子,好一會,才眨眼道:“師父的意思是想和雁行山莊的趙家……聯姻?”

曹幼祺正持着火棍撥弄碳爐子裏的幾顆熱炭,漠不關心的回她:“不知道。”

蘇哲枕着手臂笑:“指不定年底就給你定親了,聽說趙家幾個兒子都不是省料的燈,老二和老幺資質比老大要好,師父和趙伯父這時候議親,把你許給誰,大約誰能當上下一任掌門。到時候,你就是雁行山莊掌門夫人了,娘家裏我們君山派給你撐腰,啧啧啧,師妹啊,你一人手裏握着倆門派啊!”

她說得正高興,曹幼祺将忽然将火棍往碳爐子裏一扔,惱火道:“你扯這麽遠做什麽!誰稀罕做什麽掌門夫人!什麽叫你們君山派!我也是君山門人!”

蘇哲見她真氣着了,也不再開玩笑,翻個身望着她道:“你只比我小一歲,過了年十七,師父師母膝下只有你一個,定然萬分在意你的婚事。咱們君山派除了上頭三位師兄已然成親,其餘幾個也算和你我一同長大,若你對他們有意,師父早将你婚事定下來了。你及笄之後他們一直在給你尋覓如意郎君,這個時候讓你去雁行山莊,避不開談你婚事,你心裏可有數?”

她一句一句分析下來,曹幼祺越聽越氣,起身斜晲着她冷笑道:“你也說你我自小一同長大,爹娘待你便如待我一般,從未分過厚薄。你比我還大一歲,來年就十八了,焉知此行不是為你擇婿!”

曹幼祺說罷摔門出去了,蘇哲聽得呼吸一窒,細細想來不覺冷汗,萬一當真如此,可如何是好?

事情還未到眼前,蘇哲想了一會便丢開了。在客舍裏打坐練了一回,再睜眼時庭院裏天色已昏沉。大雪依舊下個不停,曹幼祺不見人影,她推開窗子往外看,紛飛的雪花已積了厚厚一層。

“蘇哲。蘇哲你在嗎?”

有人叩響房門,蘇哲聽出是最小的那位師兄的聲音,忙去開門。

“快快快,跟我下樓。”師兄催她。

“怎麽了?”蘇哲跟在他後頭走。

“小師妹要去廣平城,大夥兒怎麽勸都不聽,方才拉着馬就想走,大師兄把她抓回來訓了一頓。”

師兄一面說一面快步跑下樓。蘇哲聽得好生無語。

兩人急匆匆跑到客棧大堂,曹幼祺還在鬧騰,王予沛黑着臉站在旁邊,幾個師兄弟都在。蘇哲一看便知,他們看似随意站着,其實都有方位,将小師妹圍在了中間。

“不是說好了等雪停了再去麽?”蘇哲負手站在八仙桌旁。

曹幼祺還沒開口,王予沛将她一并訓上:“說好?你們倆商量了什麽?眼看都要到玄武山了,還掉過頭去廣平城?!”說着又虎着臉瞪小師妹:“看師父知道了不罰你!”

蘇哲剛要解釋幾句,曹幼祺已經黏上來,抱着蘇哲的手臂:“蘇小滿,別理他們。他們這群傻大個懂什麽風月音律。等雪停了,你送我出城。”

“你!!”

“蘇公子!”

王予沛訓斥兩個師妹的話沒能說完,被跑堂的店小二打斷了。

“蘇公子!”那店小二又嚷了一句,看看蘇哲,再看看抱着她手臂的曹幼祺,眼中帶了幾分憤慨。可這到底是客人自家的事情,店小二不敢得罪客官,只挑着眉道:“蘇夫人今日一整日都沒下來用飯,午後送碳爐子去也沒人應門。掌櫃的讓小人來告訴蘇公子一聲……”

他話音未落,蘇哲已扯開曹幼祺的手往樓上跑去,徒留下君山派幾個師兄弟面面相觑。

“挽香!挽香!!”蘇哲使勁拍門。

門裏安安靜靜。

蘇哲急了,左右看看,敲開了鄰舍的房門,跑到窗邊探着腦袋看,還好兩個窗戶相距不遠,她跳上窗臺,攀着沿木,在鄰舍目瞪口呆的驚詫中一提氣,飛身躍了過去。

窗屜子沒扣實,蘇哲推開扇頁翻進屋裏。地龍還沒燃起來,客舍裏冰涼如水。素色的垂紗輕輕晃動,蘇哲幾步過去,撩開紗幔,看到小小一個身影,背對着她,蜷縮在軟被裏。

蘇哲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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