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身世

第六章身世

律師大多是夜貓子,加班加點到淩晨是家常便飯,王珏跟了薛蘭澤将近一年,已經習慣了她每天十一點後抵達律所。

正因如此,這天清早,當她看到薛蘭澤不到十點就坐在辦公室裏時,不由吓了一跳。

“薛、薛律?”王珏揉了揉眼,有那麽兩三秒的光景,還以為昨天睡得太晚,頭暈腦脹看花眼了,“你、你怎麽這麽早來了?”

薛蘭澤的辦公桌上堆得滿滿當當:打印的卷宗、現場照片、交警大隊的鑒定報告、證人口供……分門別類的鋪開攤平,以一種只有她本人才能解讀的順序串聯在一起。

“早上醒了睡不着,幹脆過來了,”她用紅筆在A4紙上寫寫畫畫,一邊時不時做些意味不明的标注,一邊頭也不擡地遞過去一個紙袋,“來時在樓下麥當勞買的,順便給你帶了一份。”

王珏接過紙袋,真摯誠懇地悔過了五秒鐘:作為助理律師,跑腿打雜買早飯是分內事,可是到了她這兒好像反了過來,除了日常工作,私下相處反倒是薛蘭澤照顧她更多,這讓王珏很不好意思。

她揉了揉鼻子,本着“立功贖罪”的心态,比平時多加了十倍殷勤:“薛律,有什麽我能幫忙嗎?”

薛蘭澤戴了一副防輻射的平光鏡,聞言掀了下眼簾:“要你查的資料怎樣了?”

王珏激靈了下,連忙跑出去,片刻後捧着裝訂好的資料折回來:“都在這裏了……別說,這個葉炳森也算是草根逆襲的标杆人物——他今年三十五歲,父母是農民工,家裏沒什麽積蓄,小時候住在西塘村一帶,趕上世鈞集團收購地盤,得了一筆小小的補償,這才勉強供他上了大學。這人本科是在臨江大學念的,畢業後進了天宏基建,一路摸爬滾打坐到財務總監的位置,要不是出了這檔事,也算一只腳踏進精英階層的門檻。”

薛蘭澤:“除了西塘村,他跟陸臨淵有什麽履歷重合的地方?”

王珏搖了搖頭:“沒有……至少從履歷上看不出來。陸隊公大剛畢業就去了西南邊陲,整整六年沒回過臨江市,葉炳森卻是從小長在臨江市,就連讀大學都沒離開過,怎麽看怎麽是兩條平行線。”

薛蘭澤捏着豆漿杯,陷入不着邊際的思索——從目前的種種跡象看,不論陸臨淵是真無辜還是假做戲,他跟葉炳森之間都存在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紐帶,正是這份關聯給葉炳森招來了殺身之禍,也讓陸臨淵陷入人命官司無法抽身。

但是陸臨淵不肯承認,從他昨天的反應來看,想必不會輕易說出到底從葉炳森手裏拿到了什麽。這隐藏在雲遮霧繞背後的真相,只能由薛蘭澤自己一點點揭開。

剛想到這裏,王珏忽然“咦”了一聲:“薛律,你這兒怎麽有棒棒糖?”

薛蘭澤回過神,只見王珏跟發現新大陸似的,伸長胳膊撈起玫瑰花形狀的棒棒糖——那是薛蘭澤昨晚從陸臨淵的住處帶回來的,因為楊帆橫插一杠,倉促間忘了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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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珏:“你最近去過明華醫院嗎?”

薛蘭澤跟她大眼瞪小眼,下意識反問:“我為什麽要去明華醫院?”

兩人幹瞪眼三秒鐘,王珏小心翼翼問道:“這糖……不是劉院長給的嗎?”

一刻鐘後,Taycan 4S從地下車庫咆哮着奔出,逆着早高峰往城西而去。王珏扯了扯安全帶,有點不安:“薛律,我就随口一說,也許、也許沒什麽關系呢?”

從四面八方湧向市中心的交通幹道堵得水洩不通,相形之下,往城西去的道路反而一馬平川。薛蘭澤飛快擡了下眼:“你剛才說,棒棒糖包裝紙上印着的紅十字火炬是明華醫院的标志?”

王珏硬着頭皮點點頭。

“那就不會有錯,”薛蘭澤說,“陸臨淵又不是三歲小孩,不會沒事拿着棒棒糖玩,他一定去過明華!”

王珏還是覺得不對勁:“可明華醫院是私人醫院,價格比一般的公立醫院貴許多,去那兒看病的大多是有頭有臉的企業家……陸警官怎麽會跟明華扯上關系?”

薛蘭澤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王珏自知失言,讷讷低下頭。

薛蘭澤還沒來得及将昨晚的“租屋遇險記”告訴王珏——未經許可私闖民宅,往重裏說已經構成“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雖然薛蘭澤有萬全的把握,卻也不想冒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将王珏拖下水。

“所以才要問個明白,”薛蘭澤在綠燈轉黃的一瞬踩下油門,價值七位數的Taycan 4S 性能過硬,離弦之箭一般擦過斑馬線,以睥睨衆生的姿态超越一衆雜碎車牌,“你确定,這糖是出自明華醫院的劉院長之手?”

王珏肯定地點點頭:“确定!劉院長為人和藹,特別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我以前陪我媽去看病,每次見了她,都會塞給我一根棒棒糖。我說這是小孩才喜歡的東西,她說,我們在她眼裏也是小孩,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樣。”

薛蘭澤啞然失笑。

沒有車水馬龍阻擋去路,Taycan 4S肆無忌憚地加足馬力,不到半個鐘頭,明華醫院十字火炬的标志已近在眼前。薛蘭澤輕車熟路地停好車,帶着王珏進了醫院,直奔頂樓的院長辦公室而去。

……然後撲了個空。

王珏看了下手機:“這個時間點,劉院長應該是去查房,我們等……”

她話音猝然斷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只見薛蘭澤從手提包裏摸出一根細鐵絲,插進院長辦公室的鎖孔,極具技巧性地上下一撥——

“咔噠”一聲,鎖芯自動彈開,薛蘭澤十分自然地擰開門,沖王珏擺了下頭:“進來啊,愣着幹什麽?”

王珏顫巍巍的跟在她身後,每一顆細胞都充滿了噴薄欲發的罪惡感:“薛……薛薛薛律,這樣不太好吧?”

薛蘭澤渾不拿自己當外人,徑直去翻桌上那打厚厚的體檢報告:“怎麽不好了?”

王珏聲音細細地打着顫:“你你你……你就這麽自己進來了?”

薛蘭澤頭也不擡:“放心,私闖辦公室頂多違反治安條例,夠不上犯罪。”

王珏:“……”

可憐小王助理循規蹈矩了二十多年,卻攤上一個不把規矩當回事的缺德帶教律師,眼看二十年的無污點記錄即将如晚春的殘花雨打風吹去,整個人哆嗦成一團不知所措的鹌鹑。

薛蘭澤稀裏嘩啦翻了半天,沒發現任何異常,罪惡的視線逡巡周遭,落定在上了鎖的抽屜裏。

王珏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攔住她:“薛律,這個不行……這個真不行!”

薛蘭澤将她撥拉到一邊,故技重施地撬開抽屜,伸手翻找了一會兒,眼睛突然一亮。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錯愕的疑問:“你們……是誰?”

王珏觸電般一激靈,慌忙轉過身,招財貓似的舉起爪子晃了晃:“嗨,劉阿姨,好久不見了,我來看看你。”

站在門口的中年女士——明華醫院院長劉海青露出驚訝的表情。

兩分鐘後,劉海青泡了兩杯熱茶,端到茶幾上。王珏有點心虛,唯恐劉海青質問自己和薛蘭澤擅闖辦公室的事,趕緊先下手為強:“劉阿姨,您最近怎麽樣?還忙嗎?”

終歸是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劉海青雖然狐疑,到底沒再追問方才的事,順着話音笑道:“上回你爸來醫院檢查身體,還跟我抱怨說,女兒大了管不了,算算又有兩三個月不着家了。”

王珏笑容略僵,頓了半秒才不自然地回道:“這陣子比較忙……唔,反正家裏人多,我不回去也免得礙他的眼。”

“這話是怎麽說的?”劉海青嗔怪道,“再怎樣也是你親爸,哪有當爸的不惦記自己閨女?”

她倆自顧自地寒暄,薛蘭澤也不着急,端着一次性紙杯慢慢吹着熱氣。片刻後,劉海青将目光轉回來,露出恰到好處的詫異:“這位是……”

薛蘭澤擡頭對她笑了笑:“劉院長您好,我姓薛,是君倫事務所的律師……”

“律師”兩個字就跟警察一樣,帶着天然的“麻煩”烙印,會在一瞬間激發人的忌憚感和戒備心。劉海青不易察覺地一震,還沒開口,就聽薛蘭澤下一句道:“……同時,我也是臨江市刑偵支隊陸臨淵警官的辯護律師,今天過來是想跟您了解些情況。”

劉海青顯而易見地怔了下,剎那間竟忘了戒備和忌憚,脫口道:“臨淵?那孩子怎麽了?”

饒是薛蘭澤早有準備,還是對劉海青談及陸臨淵時的親昵與不見外吃了一驚。

陸臨淵身份敏感,警方當然不會坐視案情大張旗鼓地昭告天下,熱搜不過挂了兩個小時,就被強行壓下。直到現在,劉海青都不清楚媒體上語焉不詳的“涉嫌渎職與故意殺人的警方高層領導”姓甚名誰。

“陸警官牽扯到一宗案子裏,因為涉及故意殺人,一旦罪名成立,最高可能判處死刑,”薛蘭澤用最簡單的話将事情始末介紹了一遍,末了不顧王珏欲言又止的神色,直勾勾地盯着劉海青,“根據蛛絲馬跡,我猜測陸警官和劉院長應該存在着某種聯系,冒昧問一句,案發前半個月到一個月,他有沒有來找過你?”

對一般的老百姓而言,不論“故意殺人”還是“死刑”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概念,雖然時常在電視和網絡上看到,卻很難往自己身上聯想。正因如此,猝然遭遇的一瞬,沖擊力才格外大,以至于劉海青瞪圓了眼,有那麽一時片刻竟然沒反應過來。

“故意殺人?臨淵?”她難以置信道,“怎麽可能……那孩子不可能這麽做!”

薛蘭澤不着痕跡地打量她,發現劉海青的震驚和錯愕完全出于自然,并沒有做戲的成分,這才緩和了語氣:“出于保密原則,有些細節我沒法向您透露,但我相信,如果陸警官之前來找過您,絕不會是無的放矢……您要是知道什麽,還請如實相告,這對您,以及陸警官都很重要。”

劉海青猶豫許久,像是下定了決心,咬牙站起身,三步并兩步地反鎖辦公室的門,又彎腰在辦公桌的抽屜裏摸索了一會兒。

“就是這個,”終于,她挺直腰板,将一個公文袋交給薛蘭澤,“半個多月前,臨淵确實來找過我,但也沒說什麽,只是做了個體檢……這是體檢報告。”

公文袋的封口敞開半邊,露出一角A4紙,最上頭印着陸臨淵的名字——正是方才薛蘭澤無意中發現的。她仔細翻了翻,只見裏頭确實只有一份體檢報告,不覺有些訝異:“據我所知,明華醫院是私立醫院,收費應該不便宜吧?陸警官為什麽不去公立醫院,反而來找您?”

劉海青将一绺垂落鬓邊的頭發掖回耳後,輕輕嘆了口氣。

“因為我跟他媽媽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又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了六七年,感情一直很好,”她低聲道,“臨淵這孩子命苦,她媽生下他後得了産後抑郁症,原本不是什麽大事,可是那幾年,正趕上他父親的事業上升期,平時早出晚歸,難免疏于照顧……”

薛蘭澤隐約意識到什麽:“後來呢?”

“他母親煎熬了六七年,終于撐不下去了,”劉海青話音壓得很低,“據說是某天夜裏,臨淵他父親加班沒回來,他母親将自己關在屋裏,摔碎了茶杯,用碎瓷片割腕了……”

薛蘭澤和王珏不約而同地抽了口涼氣。

“……直到第二天清早,臨淵敲門喊他母親吃早飯時才發現不對勁,進去一看,人已經涼透了,床上地上都是血,”劉海青突然頓住,半晌輕嘆道,“真是造孽啊!”

薛蘭澤想起風篁曾經提到過,陸臨淵和他父親平時沒什麽來往,心下了然:“陸警官……是不是對自己母親的死一直耿耿于懷?”

劉海青嘆了口氣:“也難怪他,這孩子當年也就七八歲,猝不及防地目睹自己親媽……擱誰受得了?後來臨淵報考警校,連着有六七年斷了音信,等他再回來時,不知怎的弄了一身傷,還失眠多夢,整宿整宿睡不着……要是他母親泉下有知,非心疼死不可!”

薛蘭澤展開體檢報告,粗略掃過一眼,随口道:“然後他就找到您了?”

“那孩子的脾氣随了他媽,要強,不願讓人知道,只能來找我,”劉海青難掩心疼,“這兩年,他私下裏的體檢診斷都是我幫他安排的。不過我瞧着,他失眠的毛病更多還是心理原因,最好能去專門的心理精神科看看……”

薛蘭澤試探了幾句,發現劉海青确實一無所知,只得作罷。她問劉海青要了陸臨淵的體檢報告,準備帶回去仔細研究,臨走前,終究沒忍住,回頭确認道:“劉院長,您再好好想想,陸警官最後一次過來,有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或者做出什麽特別的舉動?”

劉海青畢竟經歷過大風大浪,雖然薛蘭澤語焉不詳,卻不耽誤她聽出問題的嚴重性。聞言,中年女院長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啊”了一聲:“倒也沒說什麽特別的……只是他臨走前,說了句要是以後回不來,讓我替他多去看看他母親……”

薛蘭澤和王珏對視一眼,眼神中閃爍着如出一轍的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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