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抑郁

第二十八章抑郁

陸臨淵當初之所以投君倫的簡歷,就是奔着“刑事訴訟”這塊金字招牌來的,只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入職後的第一個案子就是聳人聽聞的“投毒案”,而雙方當事人更被連日來的網絡罵戰炒成了半個“網紅”。

不過網紅也好,小透明也罷,該走的流程總是免不了。兩天後的上午,陸臨淵跟着薛蘭澤來到臨江市第一看守所,會見本案的當事人——“4·14茗笙會所投毒案”犯罪嫌疑人,韓英。

陸臨淵對看守所并不陌生,當初2·13肇事案事發後,他就曾以嫌疑人的身份入住其中。如今故地重游,陸警官臉上不動聲色,從踏入看守所大門的一刻,後背肌肉卻不易察覺地繃緊了。

薛蘭澤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他一眼:“不适應?”

陸臨淵有些矜持:“嗯……還好。”

薛蘭澤笑了笑:“那就好,不然……”

陸臨淵腳步微頓,直覺她後半句沒好話。

果然,就聽薛大律師笑眯眯地說:“……如果一個人怕水,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人丢進游泳池裏,作為刑辯律師,進出看守所是免不了的,要是陸隊不适應,我只能把看守所的照片打印出來,貼滿卧室牆壁。”

陸臨淵:“……”

這麽損的主意也只有姓薛的能想出來。

不過這樣一來,陸警官的注意力被分散,連帶着重游看守所的不适感也消退了不少。意識到這一點後,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薛蘭澤的背影,有那麽兩三秒光景,幾乎以為對方是故意的。

一個聲音不期然的在腦海中浮現——她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陸臨淵雖然不茍言笑,卻不是真的冷心冷肺,這些天來,薛蘭澤對他的照顧都被他看在眼裏。正因為心知肚明,陸支隊才想不明白:薛蘭澤有必要做到這份上嗎?

如果說,薛蘭澤接下案件委托是出于同情和法律人心中的信仰和公義,聘請陸臨淵當助理是看重他作為刑偵人員的專業素養,那麽以低廉的房租提供住處、上下班免費接送,一日三餐、日常開銷都一手承包,乃至時時關心他的胃潰瘍和低血糖,連點外賣都按照他的喜好來……

陸臨淵就是對人情世故再不敏感,也該意識到,這絕不是上司對下屬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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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光憑這一點,并不能做出“薛蘭澤別有所圖”的有罪推論——也許人家就是這麽個性格?表面上利字當頭、萬事不走心,其實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熱心腸,見不得別人受苦,只要力所能及,總想盡量伸長胳膊,替身邊人擔下苦難和風雨。

這個猜測不是沒有道理,畢竟薛律師對小王助理也是這麽關懷備至、體貼入微。有這麽一位“正宮皇後”在前,倒顯得其他“磨人的小妖精”沒那麽顯眼。

正胡思亂想中,只聽前方“嘩啦”一聲,會客室的門打開了——

陸臨淵收斂心神,擡腿往裏走,走到一半忽然發覺不對勁,猛地回過頭,就見薛蘭澤抱臂倚在門框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陸臨淵:“……你怎麽不走?”

薛蘭澤勾了勾唇角:“陸老師,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要不您一個人把活都幹完了?”

陸臨淵:“……”

無意中搶了“頂頭上司”風頭的“陸老師”有點尴尬,往旁讓了半步:“你先走吧。”

薛蘭澤拿着架子,直到“陸老師”做沉痛悔悟狀,才“勉為其難”地接過主動權,在看守所民警好奇八卦又略帶不耐的目光中,坐到嫌疑人對面。

“咣當”一聲,會客室的門重重帶上,對面的女人像是吓了一跳,猛地震了下。

這一次,陸臨淵終于想起自己作為助理的職責,不必薛蘭澤吩咐就攤開筆記本。主場的薛大律師收斂了私下相處時的四六不着,神色溫和中透着職業化的正襟危坐:“錢英女士嗎?我叫薛蘭澤,受您女兒錢思穎女士的委托,擔任您的辯護律師。”

陰影深處的女人顫巍巍地起頭,臉上塗抹出濃重的暗色。單從外表看,她确實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從骨子裏透出怯懦和自卑,坐在衣冠楚楚的“精英人士”面前時總是忍不住地縮脖端肩,恨不能将腦袋夾在兩腿之間。

“請律師……要花很多錢吧?”她小心翼翼地嗫嚅道,“我女兒……她還好嗎?她哪來的錢?”

“這些您不用管,只需要将注意力放在案子上,”薛蘭澤雙手相扣,十指交叉在一起,“能說說具體是怎麽回事嗎?”

錢英頭埋得更低,說話夾雜着口音,幾乎分辨不清:“我……我都跟警察說了,你去問他們吧。”

事實上,薛蘭澤介入案情的時機有些晚,偵查工作已經結束,卷宗正移交檢察院準備審查起訴。而警方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個月內完成案件偵破,是因為本案的嫌疑人——錢英出乎意料的配合,幾乎在警方鎖定嫌疑人的第一輪審問中,就痛快承認了。

“是我做的,”錢英的聲音越發低,“我都承認了,沒什麽好說的。”

薛蘭澤難以察覺地皺了下眉。

并非所有嫌疑人都是思慮周全、心理強大的殺人狂魔,在犯下故意殺人罪行的嫌犯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一時沖動的激情殺人。由于事前沒有周密的準備,這些人很容易在犯罪現場留下痕跡,當警方順藤摸瓜找到他們頭上時,自然無可抵賴。

可即便是這些板上釘釘的嫌疑人,面對檢察院的公訴指控,依然會有自救的本能。哪怕不能無罪開釋,罪輕辯護也是好的。這種時候,刑辯律師就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大部分嫌疑人會下意識抓緊,絕沒有将送上門的援手往外推的道理。

然而錢英是一個例外。

也許是習慣了勞作,她總也挺不直的腰背深深佝偻着,手肘撐住膝頭,溝壑叢生的掌心捂住憔悴的面孔,稍一動彈,腕上的手铐就嘩啦作響。

“你們走吧,”她從手心裏發出沉悶的哽咽聲,喃喃重複道,“是我幹的……我沒什麽好說的。”

薛蘭澤正要說話,陸臨淵已經搶先一步:“你說是你殺了包建白,動機是什麽?”

薛蘭澤:“……”

薛律師的視線在陸臨淵和錢英之間掃了個來回,索性丢了筆,抱臂靠在座椅裏,将場面交給陸支隊發揮。

像錢英這樣的底層民衆,對公權力的畏懼同樣刻在骨子裏的。陸臨淵這一聲低喝隐隐透出上位者說一不二的威儀,霎時間,錢英仿佛回到噩夢般的審訊室,下意識挺直了背。

“我、我……是那姓包的害了我女兒!”錢英戰戰兢兢,仿佛跟誰争辯似的,下意識提高了音量,“他讓我女兒做不了人,我就要他拿命來償!”

陸臨淵面無表情地垂下眼:“包建白的死亡地點是在茗笙會館,那裏采取會員制,一般人進不去,你是怎麽混進去的?”

錢英嗫嚅道:“我、我在那兒工作……”

陸臨淵記錄談話的手勢一頓,和薛蘭澤交換了一個略帶詫異的眼神。

第一句話被撬出來後,接下來就是順理成章。錢英将憔悴蒼老的面龐埋在膝蓋裏,哽咽斷續的句子終于從指縫中冒出來——

“他們都怪我,怪我害了我女兒……可我也沒法子!”

“我家窮,供不起孩子上學,讓她出去打工,她又不肯……”

“這時候,有人介紹了那姓包的,說他是個大老板,有錢,心地也好,就是沒結婚,想找個樸實聽話的孩子當女兒養,唯一的條件是不能太大……”

“我就想,反正我家囡囡天生個子小,說她十四五歲也沒人懷疑……要是真跟大老板出去,能繼續讀書最好,就算讀不了,好歹能見見世面,總比在鄉下耗一輩子強。”

“可是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那姓包的不是人!他不是人啊!”

“是我害了孩子,是我對不起她……都是我!都是我啊!”

錢英的情緒驟然崩裂,大約這些日子以來,她在警方訊問和輿論暴力的雙重壓迫下,精神已經緊繃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再被陸臨淵一逼問,終于徹底崩潰。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孩子!是我對不起孩子!是我的錯啊!”

錢英一邊聲嘶力竭地尖叫,一邊用戴了手铐的拳頭拼命捶打自己,甚至撕扯自己的頭發。這一出毫無預兆,薛蘭澤還沒反應過來,陸臨淵卻像應對慣了這種情況,箭步搶上前,強行架住錢英厮打自己的雙手。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民警沖了進來,一邊一個扭住錢英,總算控制住嫌疑人近乎自殘的舉動。

“冷靜點,別亂動!”

“快摁住了!”

“來人搭把手,先送去醫務室!”

錢英的情緒很不穩定,哪怕被民警架住,依然不要命地激烈掙動。到了這一步,繼續詢問下去顯然不可能,薛蘭澤只能匆匆結束會見,臨走時聽到民警一疊連聲地叫人來,張羅着将情緒失控的嫌疑人送去醫務室。

四月的臨江市陽光明媚,走出看守所的兩人心頭卻仿佛壓了一團驅不散的陰霾。薛蘭澤坐進駕駛室,卻沒急着發動引擎,而是從儲物箱裏摸出一罐飲料,隔空抛給陸臨淵:“你怎麽看?”

陸臨淵順手接住,看清她抛來的是一瓶新鮮牛奶,登時無語了:“我不太愛喝這個。”

“這毛病以後得改,”薛蘭澤對他挑了挑下巴,“我問過劉院長,她說你除了舊傷,還有缺鈣和營養不良的毛病,得多喝牛奶。”

陸臨淵:“……”

陸支隊不想在這種小事上和頂頭上司争執,乖乖擰開瓶蓋,只聽薛蘭澤沉吟着說道:“從錢英剛才的表現看,她的精神狀況似乎不太正常。”

陸臨淵喝了兩口,實在受不了進口牛奶的奶腥味,随手撂到一邊:“她剛才出現了明顯的焦慮和運動性激越,這是抑郁症的症狀,不過僅憑短短幾分鐘的交談還不能确定,最好請法院為嫌疑人做個精神鑒定。”

“如果錢英真的患有抑郁症,就能順理成章地申請減刑,別的不敢說,這條命總能保住,”薛蘭澤咬着指甲,“可我總覺得她剛才的反應不太對勁,對律師似乎太排斥了些……這可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表現。”

陸臨淵不知怎麽想的,居然順口接道:“如果她真患有抑郁症,的确不能包括在正常人的範疇內。”

薛蘭澤:“……”

看不出來,這貨平時一本正經的,居然也會講冷笑話?

刑辯律師這行不好幹,除了應對犀利的公訴人、固執己見的法官,有時甚至要跟自己的當事人鬥智鬥勇。眼看錢英三緘其口,情緒又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薛蘭澤只得暫且擱置這一頭,先從檢察院的卷宗下手。

此時已近中午,早高峰就是再戀戀不舍,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散去。Taycan 4S一馬當先,飛馳在暢通無阻的大道上,陸臨淵撈過公文包翻了翻,從夾層翻出一包沒拆封的綠豆糕。

那是他今早離開律所前随手揣包裏的——王珏一早提醒過,薛蘭澤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雖然私底下有點四六不着,可但凡牽扯到公事也是絕對的不含糊。尤其有時會遇上迫在眉睫的案子,為了會見當事人或是查閱卷宗,錯過飯點是家常便飯。

“我聽薛律說,你胃不太好,一旦飲食不規律很容易犯病,”小王同學是個厚道人,雖然看陸支隊不順眼,還是事無巨細地叮囑道,“薛律忙起來未必顧得上這些,你最好随身帶點零食,要是餓了就墊墊肚子,免得鬧出病來。”

事實證明,她的友情提示很有必要,好比眼下,看到薛蘭澤若有所思的表情,陸臨淵就知道她沉浸在案情中,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過神。雖然不是很餓,為了自己不堪重負的腸胃着想,他還是摸出綠豆糕,就着方才沒喝完的牛奶,一口一口送下去。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個牌子的綠豆糕味道相當不錯,綠豆蓉格外細膩,入口即化,裏頭裹着紅豆沙,香甜可口,正好是一口一個的分量。

陸臨淵連塞兩塊,從身到心都發出惬意的嘆息,薛蘭澤就在這時擡起頭,從後視鏡裏瞪了他一眼:“怎麽這個點吃零嘴?待會兒還吃不吃飯了?吃兩塊行了,別待會兒吃不下飯……自己身體什麽鬼樣子,心裏沒點數嗎?也不注意着點,萬一犯了胃病,指望誰送你去醫院?”

陸臨淵:“……”

陸支隊被她一通數落,從耳膜到太陽穴都是嗡嗡作響。他看着手上沒啃完的綠豆糕,又想起王珏大早上的叮囑,一時不知道是小王助理“謊報軍情”坑了自己,還是傳說中“拿下屬當牲口使”的薛大律師轉了性。

直到薛蘭澤罵累了,陸臨淵才小心翼翼道:“所以……我們現在是去哪?”

薛蘭澤板着一張臉,沒好氣道:“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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