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發病

第三十章發病

薛蘭澤這麽問并非無的放矢,反正換成她自己,絕不會貿然接受異性的邀請——尤其這個異性還對自己抱有某種尖銳的敵意。

“刨除公事不提,男性願意放女性進入私密性的空間,理由無外乎那麽幾個:要麽,這女人與他關系十分親密;要麽,他對這女人有意思,想把她勾搭到手。”薛蘭澤托腮沉吟,“很顯然,錢英哪一類都歸不到……除非她提出約見的理由讓包建白無法拒絕。”

“錢英最有力的籌碼就是錢思穎,”陸臨淵淡淡地說,“但是當警方做出撤案決定後,這個籌碼也失去了效用。畢竟就案子而言,該曝光的都曝光得差不多,該毀的名聲也毀幹淨了,連唯一可能制約包建白的刑事起訴也走不通,我想不出錢英能有什麽理由脅迫到包建白。”

薛蘭澤伸出一根手指,反複摩挲上唇:“也許是我們還沒找到這個理由,也或許是……”

她話音意味深長地斷開,擡頭和陸臨淵交換了一個眼神,剎那間兩人對彼此的想法心領神會:也或許是,這個将包建白約到會館包房的人根本不是錢英。

“提出邀約的人一定和包建白存在着某種異乎尋常的緊密聯系,而且是一個他自認為盡在掌握,絕不會生出警戒心的人,”薛蘭澤沉吟道,“單從這幾個條件看,你覺得像是誰?”

陸臨淵面無表情:“在沒有确鑿的證據前,我不會貿然鎖定懷疑對象,也不會将任何人排除在懷疑範圍之外。”

薛蘭澤定定看着他,須臾,宛如工筆畫就的纖長睫毛輕輕一眨,透露出幾許狡黠的意味:“很好,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

陸臨淵:“……”

他就知道試探還沒完!

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鑒于錢英不願配合律師工作,檢察院的卷宗又只是一面之詞,薛蘭澤斷然拍板——親自去案發現場走一趟。

這在刑偵工作中是很正常的思路,卻鮮少被刑辯律師采納,理由很簡單:刑辯律師雖然有調查取證的權力,卻無權勘驗犯罪現場,申請調查也缺乏程序性的保障。這就意味着,在大多數時候,所謂的“獨立調查取證”只是一句空話,大部分刑辯律師只能老老實實翻閱卷宗,從連篇累牍的套話中尋找那一絲絲可能性極其微渺的漏洞和破綻。

薛蘭澤當然不會放過卷宗裏的疏漏,但她更習慣親身深入案發現場,用自己的雙眼搜尋可能被遺漏的罪證……盡管如此一來,花費的時間成本和律師本身需要承擔的風險同樣不可估量。

陸臨淵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出于職業的緣故,對刑辯律師更沒什麽好感。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站在刑辯律師的立場上,從他們的視角審視案件。他更想不到,自己會對薛蘭澤生出濃重的探究欲望。

“到底是什麽樣的成長經歷,讓她養成這副劍走偏鋒的脾氣和工作方式?”陸臨淵忍不住想,“從菜鳥助理到頂尖刑辯律師,這一路上她承受過什麽,又遭遇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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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出身五院四系、頂着本專業前百分之三的畢業排名,甚至已經拿到保研資格和通過司法考試的高材生,民事、商事,或是應聘大公司的法務,都能混個不錯的前程,何必費力不讨好地選擇刑辯律師這一行?

她難道不知道,刑辯律師從某種意義上說和卧底有着相通之處,都是一腳跨黑一腳跨白,常年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游走徘徊,稍有不慎就回不過來了?

她從沒為自己的安危考慮過嗎?

懷揣着一籮筐的疑問,陸臨淵經歷了搬家以來的第一個難眠之夜,他在柔軟的被枕間翻來覆去了大半宿,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感覺好像剛閉上眼,窗外就傳來鳥叫聲,緊接着,有人咣咣砸着門板:“陸隊?臨淵?你醒了嗎?醒了就吱一聲!”

陸臨淵艱難地撐起身,然後在天旋地轉中重重栽倒回去。門外的薛蘭澤聽着動靜不對,情急之下顧不上男女有別,一把擰開房門,就見陸臨淵臉色煞白神情虛弱,額角挂着細細密密的冷汗……

俨然是犯了低血糖的症狀。

薛蘭澤:“……”

盡管陸臨淵再三表示自己并無大礙,吃點東西就能緩過來,薛蘭澤還是不由分說地将人拖起,拿外套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好,連着路邊便利店買的面包一起塞進副駕位:“老實待着,等到了醫院我再收拾你。”

陸臨淵:“……”

陸支隊憑直覺判斷,薛大律師說“收拾”兩個字時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可見不是用詞誇張,是真的手心發癢。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慮,之後的一路上,他再沒開過口,老老實實啃着面包。直到明華醫院的火炬紅十字标識近在眼前,他才低聲解釋道:“可能是昨晚看卷宗太晚了,一直睡不着,醒來就有點不舒服……我也沒想到會犯低血糖。”

薛蘭澤大約有點吃軟不吃硬,何況昨晚是她自己拉着陸臨淵讨論案情,一不留神就拖到了後半夜。想到這裏,薛律師能把早高峰的車流一口吞了的怒火頓時消散大半,沉默少頃才道:“不管怎樣,先去醫院看看,不然我總是不放心。”

陸臨淵很懂得“敵進我退”的道理:“聽你的。”

薛蘭澤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

或許是因為低血糖的緣故,這人說話中氣不足,很有些孱弱的意味,最後的氣音又輕又淺,像一把無形的小鈎,在薛律師的鐵石心腸上撓出一道清淺的裂痕。

薛蘭澤僅剩的怒火從裂縫裏洩了個幹淨,重重嘆了口氣。

事實證明,陸臨淵的判斷沒錯,他确實是犯了低血糖,幸而症狀不算嚴重,正常人只要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不過陸支隊情況特殊——他原本的健康狀況就不算上佳,醫生和薛蘭澤難免如臨大敵,硬是壓着他吊了兩瓶葡萄糖,才算把這章揭過去。

薛蘭澤可能是錢多燒的,就這半天功夫,還專門要了個單間病房。陸臨淵對資産階級的“腐敗作風”無言以對,幾番抗争無果,只能生無可戀地躺在一晚兩千的VIP病床上,眼不見為淨地補起覺來。

他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症,在醫院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原本不可能睡着,但是薛蘭澤就坐在床邊,從水盆裏擰出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他被汗水浸濕的額頭。

剎那間,那個一度被鎮壓下去的疑問再次悄悄探出頭,陸臨淵忍不住想:她對每個助理都這麽好嗎?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也該發現薛蘭澤的所作所為遠遠超出了帶教律師對助理的“照顧”,更何況陸支隊非但不遲鈍,還相當的敏銳。

但他終究沒問出口,可能是因為被低血糖和失眠折磨得太疲憊,沒這個力氣。

也可能是因為,他就算問了,也會被姓薛的混賬玩意兒用一個十分不靠譜的理由随口打發了——比方說看中陸臨淵的美色,想利用帶教律師的身份潛規則他。

一想到薛蘭澤是怎樣端着正兒八經的面孔,說出這些分外欠揍的話,陸臨淵就青筋暴跳,索性閉緊嘴巴,堅決不給自己添堵。

然後,他就在薛蘭澤輕柔而富有節奏感的擦拭中慢慢失去意識,終于腦袋一歪……徹底陷入黑甜的沉眠。

薛蘭澤安靜地等了一會兒,确定陸臨淵睡沉了,才悄然起身,緩步踱出病房。

她站在走廊上打了個電話,叮囑對方用新鮮土雞煲一鍋雞湯,連着幾個炒菜、兩份米飯一起送來,末了提醒一句,土雞下鍋前先去皮,以免過于油膩。打完也沒急着回病房,而是溜達着去了院長辦公室,打算向專業人士請教低血糖病人的日常護理注意事項。

VIP病房和院長辦公室之間隔了兩層樓,剛好這天電梯故障,薛蘭澤別無選擇,只能繞道樓梯間。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下意識擡起頭,就跟一副熟悉的面孔看了個對眼。

薛蘭澤:“……風篁老師?”

只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緣分到了,不管在哪都能遇見,城中村如此,進了醫院也一樣。

風篁同樣沒想到會在這裏撞見薛蘭澤,短暫的錯愕後,很快恢複如常:“薛律,來看朋友?”

薛蘭澤兩手插在衣兜裏,想起某位躺床上輸液的陸支隊,恨得牙根癢癢:“不是,送人來的。”

風篁認識薛蘭澤不久,對她的人際關系了解不深,但薛大律師看着三不着兩,其實并不是推心置腹的熱忱性子。他把寥寥無幾的可能性逐一排除,最終得出一個聳人聽聞的結論:“……陸警官?”

薛蘭澤用一個妖嬈的白眼做出回答。

風篁跟陸臨淵顯然認識,雖然不算熟,但也不陌生,當下主動表示要去探望。薛蘭澤領着他往病房走,随口問道:“風篁老師跟陸警官是怎麽認識的?”

雖然陸臨淵已經退出公安幹警的隊伍,可或許是叫習慣了,也可能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稱呼,提起這位前刑偵口支隊長時,薛蘭澤和風篁依然心照不宣地稱呼他為“陸警官”:“之前遇到一點麻煩,虧得陸警官幫忙解決,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

薛蘭澤:“能拿五十萬來還,這個人情可不小。”

風篁笑而不語。

薛蘭澤又問:“風篁老師出現在醫院,應該不是神機妙算,知道陸警官住院了吧?”

這一回,風篁總算沒避重就輕:“是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出了點事,聽說她家裏沒其他人,一個小女孩孤苦伶仃怪可憐的……正好今天在附近辦事,就順道過來看看。”

薛蘭澤莫名覺得這情況聽着耳熟,随口問道:“您學生貴姓?”

風篁:“姓錢,叫錢思穎。”

薛蘭澤:“……”

雖說無巧不成書,但這也太巧了吧?

很顯然,網絡上沸沸揚揚的“X/Q事件”并未傳入風篁耳中,這固然是因為風篁老師諸事繁忙,沒太留心網絡熱點,也是因為網絡媒體提及當事人時,都用化名帶過,以至于他就算聽到只言片語,也完全沒和自己的學生挂上鈎。

“……錢思穎是去年考進戲劇學院的,學的是播音主持藝術專業,小姑娘挺有靈性,人也勤奮上進,幾個專業老師都很看好她,”雖然不明白薛蘭澤打聽錢思穎的用意,風篁還是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将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我聽說她家境不太好,不過那畢竟是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多打聽。”

薛蘭澤一邊聽,一邊在手機備忘錄裏飛快記下關鍵信息:“就您的觀察看,這女孩性格如何?是特別有主見,還是怯懦自卑,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風篁教過的學生十個巴掌都數不過來,能親自探病已經是十萬分的認真負責,指望他對每個學生的性格脾氣了如指掌顯然有點強人所難。不過,在薛蘭澤的再三要求下,他還是努力回想片刻,略帶遲疑地說道:“應該不是很懦弱的那一類……她其實挺有想法,性子要強,主意也正,看着不像是會任人拿捏。”

薛蘭澤又問:“她入學大半年,您見過她家人嗎?”

風篁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這些學生大多是外地來的,平時住在學校,除了新生入學那會兒,哪有機會見到家人?”

說到這裏,他話音突兀一頓,仿佛剛想到什麽:“不過……”

薛蘭澤的視線立刻追過來:“不過什麽?”

風篁面露遲疑,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半晌才道:“有兩個周五晚上,我在校門口附近撞見她上了一輛黑色轎車,那車看着不大起眼,來去也很低調,但我留意到,那好像是一輛飛馳……”

薛蘭澤:“……”

要是她沒記錯,飛馳的價位是在兩百到三百萬之間,能開着兩三百萬的豪車接人,身價絕不會太低。

可能是薛大律師的表情太微妙,風篁略有點尴尬,往回找補了一句:“學藝術的女生性格相對外放些,說不定是在哪認識的朋友,這女孩蠻要強的,不像是……”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有點圓不下去,無奈地住了口。

人民教師的思想總是淳樸的,習慣了凡事往好處想,對于某些龌龊的、陰暗的勾當,其實并非渾然不知,只是下意識不願往自己學生身上聯想。

薛蘭澤抿了抿嘴,覺得沒必要将玷污人心的內情擺在臺面上,随口岔開話頭:“錢思穎住哪個病房?方便讓我跟她聊兩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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