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開涮

第四十九章開涮

托薛律師的福,陸支隊當晚又失眠了——可能是執行任務期間造成的精神創傷,也或許是多年卧底攪亂了生物鐘,陸臨淵的生理和精神健康狀态一直不是很好,具體表現之一就是一旦錯過困點,人就很難睡着。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薛蘭澤那番話對陸支隊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以至于他回房躺在床上依然反複琢磨個中深意。

最後迷迷糊糊睡着時,窗外已經隐約傳來不知名的鳥叫聲。

從陸臨淵睡着到天亮不過短短一兩個小時,即便如此,如影随形的噩夢依然沒放過他——

沉悶腐敗的氣味充斥鼻端,隐隐夾雜着令人作嘔的腥味,那是陳年的血跡,滲透了地下室的每一塊地磚,被光陰和黴菌雙管齊下地催逼,醞釀出難以形容的腐臭味。

沾了鹽水的皮鞭抽打着皮肉,每甩一下都帶起破碎的血肉。形容猙獰的打手掐住男人的下巴,扳起他無力垂落的頭,厲聲斥問道:“說!你把消息發給誰了?!條子的計劃到底是什麽!”

陸臨淵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他并不慌張,意識仿佛被抽離了身體,安靜懸浮在虛空中,冷眼注視着血肉交錯的一幕。

“——快說!”

下一秒,時空飛快轉換,他被綁在椅子上,繩索用軟布重重疊疊地纏裹住——那是為了不在他身上留下捆綁的痕跡,以免被警方發現破綻。

打手揪住他後頸,将人一次又一次摁進蓄滿髒水的浴缸裏,尖利的逼問聲回蕩在耳畔:“那個東西呢?你把它藏在哪了?快說!”

陸臨淵在窒息造成的極度痛苦中掙紮,然而難以形容的力量壓迫着他,叫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憋氣到極致,肺泡幾乎炸開,他實在挺不住,張嘴噴出一串帶着血色的氣泡,髒水立刻倒灌進氣管,一路湧進肺髒。

打手就在這時将人提出水面,厲聲問道:“快說!再不說,就把這一澡盆的水都給老子喝光!”

陸臨淵不安地翻滾着,竭力想從噩夢中清醒過來,緊接着,畫面再次發生轉換,他看到自己坐在破破爛爛的棚戶房裏,陽光從陳舊斑駁的窗戶中透入,空氣中漂浮着金色的微塵。

狹窄的茶幾前坐了個小姑娘,一邊用筆杆卷着鬓發,一邊發愁地皺着眉。

陸臨淵忽然不再急于掙脫夢境,他知道這一幕意味着什麽——那是他血色淋漓的心底最後一方淨土,每每在現實中遭遇挫折,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躲進去,從中汲取繼續前進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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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衣裳,人卻生得眉清目秀,依稀可見日後的美人影子。她被作業本上的數學題折磨得頭禿,眼瞅着大人不在,偷摸往陸臨淵身邊蹭了蹭。

十多年前的陸臨淵假裝沒看到,十多年後的陸臨淵卻用懷念又寵溺的眼神看着她,溫和問道:“怎麽了?”

小姑娘撅起嘴,露出嬌俏又讨好的笑容:“這題我不會做……陸哥哥!”

陸臨淵擡起手,就像這些年無數次在腦中幻想過的那樣,熟稔又溫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怎麽這麽簡單的題目都不會?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沒學過嗎?”

小姑娘愁眉苦臉:“太難了,記不住。”

陸臨淵……或者是陸臨淵漂浮在虛空中的意識泛起一絲微笑,冷眼看着十多年前的自己在草稿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公式,推到小姑娘面前:“照着這個,背十遍!”

小姑娘撒嬌賣萌的臉登時垮了下來。

陸臨淵在天光大亮之際睜開眼,有那麽一時片刻,總覺得還自己躺在破舊的棚戶房裏。他裹着蓬松的被褥翻了個身,被頭頂的空調涼風吹得遍體舒暢,扭頭看清床頭櫃上精致的香薰燈,終于慢半拍地清醒過來。

雖然昨夜睡得晚,但陸臨淵并沒有睡眠不足的困倦感,反而神清氣爽,渾身充滿了懶洋洋的靥足感。他糾纏在被子裏,好半天摸索着抓過手機,探頭一看,已經是早上十點半。

陸臨淵:“……”

陸支隊自律極嚴,從小習慣早睡早起,雖然幹了刑警這行,“早睡”是不用指望,但不管前一宿熬得多晚,第二天清早都是雷打不動的六點半睜眼。

像今天這樣,拖到十點半才睜開眼,簡直是破天荒。

陸臨淵怎麽想都覺得難以置信,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能歸結為昨天睡得太晚,以及薛蘭澤買的香薰燈太魔性。

雖然陸支隊很想跟鴨絨被繼續天荒地老地糾纏下去,奈何十點半實在太晚了,他在枕巾上戀戀不舍地蹭了蹭臉,這才翻身坐起、披衣洗漱,然後推開客卧的門。

八月初的臨江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窗外天光耀眼,遠處的柏油路像是要燃燒起來,濃蔭深處的蟬鳴聲若隐若現。薛蘭澤難得早起一回,正坐在落地窗前的長椅上,一邊品嘗着現磨藍山咖啡,一邊沖他揚了揚下巴:“醒了?鍋裏有早點,你盛一碗墊墊肚子……別吃太飽,不然待會兒吃不下中午飯了。”

陸臨淵有點詫異:“……你做的?”

可能是陸支隊話音裏的狐疑意味太明顯,薛律師當即拉下臉:“瞧不起誰呢?我又不是沒做過飯……只是平時工作忙,沒這個美國時間罷了。”

陸臨淵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連工資都靠薛蘭澤發,當然不會在這種細節上刨根究底。他默默轉進廚房,揭開紫砂炖鍋上的鍋蓋,一股熱氣卷着冰糖的甜香随即冒了出來,只見鍋裏滾着粘稠白膩的湯汁,好像還放了紅棗和枸杞。

陸臨淵盛了半碗,發現那玩意兒黏糊糊的,有點像銀耳,卻沒有完整的形狀,忍不住問道:“你煮了什麽?”

薛蘭澤頭也不擡,翻過一頁書:“紅棗枸杞炖燕窩。”

陸臨淵:“……”

有那麽一時片刻,陸支隊差點接上一句“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其實薛蘭澤猜得不錯,陸臨淵的家境不算差,可再“不差”,也只是相對平均水準而言,遠遠沒到早餐吃燕窩的份。

他端着空碗,跟鍋裏白汪汪、濃膩膩的不明物體對視了三秒,愣是不敢将調羹探進去。

偏偏薛蘭澤在一旁催命:“怎麽了?找不到餐具嗎?”

陸臨淵咬了咬牙,連湯帶水地盛出來半碗,捏着鼻子吞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玩意兒看着瘆人,味道居然不算差,煮化了的燕窩綿軟粘稠,混雜了冰糖的清甜和紅棗的芳香,幾乎入口即化。

陸臨淵打量周遭,發現就數落地窗口的位置光線最好,于是端着碗在薛蘭澤對面坐下,随口道:“你哪來的燕窩?”

“找人代購的,”薛蘭澤說,“劉院長說你有貧血和營養不良的症狀,沒事可以多補補。”

陸臨淵聽到心頭“咯噔”一下,仿佛一根埋藏極深的弦被人觸動了。他不知怎麽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似乎說什麽都流于表面,然而心頭的悸動實在按捺不住,只能将半碗燕窩吃得幹幹淨淨。

然後他起身去廚房,又盛了半碗出來。

薛蘭澤放下書本,托腮饒有興味地瞧着他。陸臨淵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目光往旁一錯,順勢滑過書本封面。

陸臨淵:“五蠹?你居然看這個?”

薛蘭澤“嗯”了聲:“沒事喜歡翻翻……韓老先生字字珠玑,多學點沒壞處。”

陸臨淵有些無語,又有些享受夏日清早悠閑相對的時光,居然接了句:“那你最喜歡哪一段?”

薛蘭澤不假思索:“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

陸臨淵:“……”

“別看了,我也就會這一句,”薛蘭澤含着一點淺淡的笑意,“畢竟韓老先生上了年紀,車轱辘話一串一串的,誰記得住那麽多?”

陸臨淵心說“韓非去世時好像還不到五十,怎麽就上了年紀”,但他想了想,還是沒敢直言不諱——以薛蘭澤的尿性,要是他敢較這個真,薛大律師就敢以“古代人的體質和平均年紀”為主題展開一通長篇大論。

這是陸支隊從無數次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中得出的經驗,永遠不要和一個律師做口舌之争,否則她會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把你摁在地上反複摩擦。

“韓非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雖說助人為樂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可自己那堆爛攤子還沒收拾幹淨,就想着替人排憂解難,這叫什麽道理?”薛蘭澤黑白分明的眼底浮起不甚明顯的戾氣,“敢情‘別人’是人,‘自己人’就不是人?”

陸臨淵想說“俠以武犯禁不是這麽解釋的”,然而話到嘴邊,又被某種緣由不明的顧慮擋了回去——他從薛蘭澤的話音裏聽出一絲隐藏極深的切膚之痛。

沒等他刨根究底,薛蘭澤已經回過神,懶洋洋地坐起身:“收拾收拾,準備走吧。”

陸臨淵莫名其妙:“去哪?”

薛蘭澤比他更莫名其妙:“當然是找地方吃午飯,順便給你挑幾件衣服。”

陸臨淵想起上回逛商場,被兩個姑娘強行塞進試衣間的經歷,整個人都不好了:“上次買的衣服還沒穿完一輪,怎麽又買?”

薛蘭澤理所當然:“上次買的是春秋裝,這麽大熱的天,你出門裹一身西服外套嗎?再說,今晚要出席酒會,你不得挑幾身能見人的正裝?”

陸臨淵:“……”

見他一臉找不着北,薛蘭澤終于無奈了:“今晚是臨江市法界酒會,律所提前一個禮拜就通知了,你不知道?”

陸臨淵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檔事。

這不能怪陸支隊記性差,實在是對前人民警察而言,“酒會”這玩意兒就是西洋鏡,雖然稱不上陌生,但也絕不會往自己身上聯想。

直到這一刻,陸臨淵才真正有了自己已經走下“雲端”,步入“紅塵”的感覺:“我、我也要去?”

薛蘭澤饒有興味地看着他:“不然呢?你可是我的助理律師,你不去,誰給我開門拎包跑腿打雜?”

鑒于眼前這位是陸支隊的衣食父母兼金主,陸臨淵識相地閉緊嘴,沒跟薛大律師一般見識。

陸支隊只來得及換了件出門穿的襯衫,就被薛蘭澤拖出門。兩人在附近商場簡單用了頓午餐,随後的一整個下午都貢獻給琳琅滿目的奢侈品牌專櫃——主要是男裝。

陸臨淵見識過薛蘭澤逛街的勁頭,可知道歸知道,當這股熊熊燃燒的幹勁用在自己身上時,以陸支隊的冷靜自持也不禁一個頭兩個大。眼看薛蘭澤挑了件深紫色的西服套裝,連領帶帶方巾一起配好,就要往自己身上比劃,陸臨淵趕緊後退兩步:“薛律,這個顏色不适合我……”

薛蘭澤挑了挑眉,頗有些惋惜地放回原位,又挑出一套墨綠色晚禮服:“那這個呢?”

陸臨淵快瘋了,這衣服的顏色姑且不論,絲絨面料上勾勒出銀線繡花,每一顆花蕊都是同色系的水晶珠,胸扣是黃銅質的火焰百合,袖口用粗銀織線盤花做扣——往那一亮相,從頭到尾都流淌着濃濃的騷包氣。

陸臨淵只覺得多看一眼都是對視覺神經的淩虐,慘不忍睹地別開視線:“薛律……我突然覺得不太舒服,晚上還是不去了。”

薛蘭澤無奈地扁扁嘴,一邊暗搓搓地嘀咕“眼光這麽挑,可真難伺候”,一邊用手指掠過一排衣架,從中挑出一件:“……那就這個吧。”

這一回的視覺效果“正常”了許多,羊毛面料的灰色窗格西裝,搭配同色系的鳥眼方巾和袖箍,線條流暢剪裁合體,穿在身上顯得整個人都修長了幾分,隐隐透出一股貴氣。

陸臨淵看着等身鏡裏的自己,只覺得從頭發絲到手指尖,沒一個地方是正常的。偏偏薛蘭澤看熱鬧不嫌事大,拉着導購小姑娘,一邊一個起哄架秧子:“這身好看,尺碼也合身。”

“尤其這位先生皮膚白,适合穿灰色系,看着就像畫裏出來的人物。”

“那是他自己生得好,穿什麽都好看……其實剛才的紫色和墨綠色也不錯,雖然顏色跳脫了些,但他壓得住。”

“這件墨藍色的條紋西裝是今年新出的款式,我看挺适合您男朋友的,要不試試看?”

薛蘭澤被那句“男朋友”哄得眉開眼笑,絲毫沒有不适應的跡象,接過衣服就往陸臨淵身上比劃。陸支隊忍無可忍,差點抱住薛律大腿求她收了神通:“薛律……我覺得現在這身就不錯。”

薛蘭澤挑剔地打量他兩眼,又瞧了瞧手裏的墨藍條紋系:“……你确定?”

陸臨淵毫不猶豫,點頭如搗蒜:“确定!”

薛蘭澤遺憾地嘆了口氣,摸出銀行卡遞給小姑娘:“行,那就這套吧。”

小姑娘答應一聲,樂颠颠地去了。

陸臨淵:“……”

當導購小姑娘将打包好的購物袋笑眯眯地遞上前時,陸支隊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也許、好像……又被薛大律師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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