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交心

第四十八章交心

陸臨淵看得出來,當年那件案子是橫亘在薛蘭澤心頭的一根刺,她被這根刺折磨了三年之久,已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垂落眼簾,總是運轉精密的大腦在一瞬間整理好思緒:“照你所說,丁……丁老師處理過那麽多案子,應該沒少遇到被害人家屬鬧事的情況,怎麽會為了區區一起案子就大受打擊,乃至做出退出法律界的決定?”

“……我不知道,”薛蘭澤低聲道,“老師離開君倫後,我曾追問過許多次,每次都被他借故岔開……我看得出來,他對這個案子十分排斥,任何相關的話題都不想提起,所以我後來也不太敢問了。”

陸臨淵沒怎麽跟丁博君打過交道,但他了解薛蘭澤,能讓百無禁忌、滿嘴跑馬的薛大律師如此小心翼翼,可見這位“丁老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低。

陸臨淵莫名泛起一股酸澀難言的滋味,片刻後低聲道:“既然他不願說,你也沒必要過分逼迫……誰心裏都有過不去的坎,他自己想不通,旁人就算說出花來也沒用。”

話雖如此,可任誰攤上這種事,心裏都不會太好過。這種低沉的氛圍一直延續到到家後,雖然已經過了十一點,薛蘭澤卻沒有絲毫睡意,簡單沖了涼,就去廚房開了瓶冷凍冰酒,然後躺在落地窗旁的長椅上,拿窗外的萬家燈火下酒喝。

這時就能看出有錢的好處:換成一般的打工族,遇上不痛快只能抱着平板狂刷狗血劇,薛大律師卻能品着四位數的進口酒,一邊欣賞“星河落九天”,一邊在氤氲的酒香中放松身心。

——一道陰影就在這時傾覆而下,薛蘭澤擡起頭,只見陸臨淵在茶幾對面落座,拎起茶幾上的冰酒,給自己倒了半杯。

薛蘭澤:“……”

薛律師怔了片刻,眼看陸臨淵已經悶頭喝了一口,反射弧終于跑完全程:“等等……就你那腸胃,能喝冰鎮過的酒嗎?”

陸臨淵當然不會拿自己的腸胃開玩笑,他将冰鎮過的酒含在舌尖停留一會兒,等溫度有所回升,才慢慢咽下:“還好……剛喝了粥,胃裏有熱食,喝點涼的也無妨。”

冰酒其實是一種味道偏甜的白葡萄酒,原料是自然霜凍的葡萄,從采摘到發酵釀制,全過程必須保持在零下七度以下,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差錯,都沒法得到甘甜醇厚的口感。

陸臨淵不懂這些,他只知道這酒聞着香甜,口感也不錯,酒味中混雜着水果和蜂蜜的香氣,透着令人沉醉的甜膩。

——設計高檔裝修精美的客廳,清涼的空調風悠悠吹着,窗外是浩瀚起伏的人間星海,空氣中浮動着若有似無的甜美酒香……所有這一切交織成仲夏之夜平和寧靜的氛圍,讓人像溺水一樣沉醉其中,身心懶洋洋地松弛下來,連根小手指也不想挪動。

也只有在這樣的氛圍中,陸臨淵才能卸下沉重的心防,任由垂落水珠的鬓發打濕衣領,整個人散發出慵懶又柔軟的氣質:“刑辯律師這條路沒那麽容易走,你當初怎麽會選擇這一行?”

Advertisement

薛蘭澤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公安刑警這碗飯也不好吃,整天跟些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打交道,指不定哪天就光榮犧牲了……你又怎麽會選這一行?”

兩人在萬籁俱寂中相互對視了一會兒,就在薛蘭澤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時,陸臨淵居然開口道:“為了一位……已經過世的長輩。”

薛蘭澤不由一怔。

陸臨淵喝了口冰酒,身心被甜香安撫熨帖,他向後陷入單人沙發,放松下來的姿态像極了一只得到安全感的貓科猛獸:“你可能聽說過,我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工作繁忙,基本沒怎麽管過我。我初中三年是在寄宿學校中度過的,只有周末才回家。”

薛蘭澤難得聽他提起自己的身世,不由聽入了神。

“我父親……因為工作性質特殊的緣故,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沒法找他的麻煩,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陸臨淵垂落眼簾,遮掩住飛快閃過的一絲譏诮,“有一次,他們趁我周末回家,在半途綁走了我……”

薛蘭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不過還是配合的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父親當時已經再婚,忙工作尚且天昏地暗,又有了新的家庭,根本顧不上我——如果不是寄宿學校的老師打來電話,他甚至沒發現我被人綁走了,”陸臨淵自嘲似的勾起嘴角,“那夥人把我帶到江北區……當時叫西塘村,已經是臨江市的郊區,和我家相隔大半個臨江市。那地方十分荒僻,只要再倒兩趟手,以當年的刑偵技術,根本無跡可尋。”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倒手,我就被人救走了。”

薛蘭澤不知不覺屏住呼吸,将酒杯放回茶幾上。

“……讓我想不到的是,救我的不是我盼望已久的父親,而是個比我還小一點的女孩子。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她是怎麽發覺不對,設法引走看守我的兩名綁匪,然後偷偷溜進小屋,把我帶了出去,”說到這裏,陸臨淵眼底的寒意與譏诮悄然融化,泛起一點溫軟笑意,“我倆在小巷裏一路奔逃,綁匪在身後窮追不舍,好幾次差點追上我們……”

薛蘭澤望向窗外,眼前再次浮現出當時的情景——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牽着手,不顧一切地奔逃在破舊的巷子裏,急促的腳步聲追在身後,無論如何都沒法甩脫。不知逃了多久,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的男孩終于體力不支,趔趄着摔倒在地,當女孩回過頭去扶他時,他撐着最後一口氣,用力推開她。

“別管我,”男孩氣喘籲籲地說,“你快走,然後……去報警!”

女孩沒聽他的,眼看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靈機一動,将男孩塞進路邊的垃圾箱裏,自己也跟着跳進去。

“……她把我藏進一個垃圾箱,我倆在裏頭躲了整整一宿,以為瞞過了那些綁匪。可是當第二天天亮後,她扶着我爬出垃圾箱,掙紮着想出去找人求救,卻看到本已離去的綁匪去而複返。”

說起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陸臨淵并沒露出後怕或者恐懼的神情,總是神色漠然的臉上反而露出溫和的笑意,仿佛回憶這段經歷令人心情十分愉快:“我當時絕望極了,甚至有些後悔瞞着綁匪逃出來,平白連累了一個無辜的小妹妹……”

“就在我以為自己不可能逃過這一劫時,一個伯伯剛好路過,出手趕走了綁匪,把我倆救了下來。”

薛蘭澤心知肚明,當時的情況并不像陸臨淵說的那樣輕巧,事實上,看到突然殺出的“路人甲”,綁匪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走”,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将目擊者一并滅口。

只是他們沒想到,這一腳踹過去,卻是踢到鐵板——那看似其貌不揚的男人出手異乎尋常的老辣,一個人揍一群依然不在話下,綁匪被修理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只能狼狽逃走。

“後來我才知道,救了我的伯伯是小姑娘的父親,女兒一宿未歸,他着急出來找人,這才順手救下我倆,”陸臨淵低聲說,“對他來說,這或許只是舉手之勞,但對我而言,這就是不折不扣的救命之恩,我……我一直記在心裏。”

他話說得平淡,薛蘭澤卻由此聯想到他後來的際遇——從警、卧底、追查舊案、遭人陷害,新傷舊痕斑斑累累,幾乎脫去一層皮。

“是為了我……我們!”這個認知讓薛蘭澤情不自禁地戰栗起來,“他報考警校,潛入雲滇卧底,用最快的速度升任刑偵支隊長……都是為了我們。”

“救命之恩”四個平淡無奇的字眼,突然變得異乎尋常的沉重。

“……回到父親身邊後,他對我的監護嚴密了許多,直到大半年後,我才有機會回西塘村探望救命恩人……”陸臨淵話音微頓,眉心泛起濃重的陰霾,伸手掐了掐鼻梁,終于能将後半句說完,“我沒想到,只是幾個月不見,曾經住過的小屋居然被付之一炬,只剩殘垣斷壁。旁邊的鄰居告訴我,這間屋子的屋主涉嫌制毒,被知情人舉報,警方趕到時,房子已經着了火,随後發生爆炸。”

“警方從廢墟中翻出兩具燒焦的屍體,其中一具在起火前已經斷氣,死因是當胸一刀造成急性心包填塞,從種種跡象可以判斷出,死者就是那位救了我的伯伯。”

薛蘭澤深深吸了口氣,用顫抖的手指掐住虎口,勉強沒讓話音露出破綻:“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陸臨淵沉聲道,“駱伯伯不是那樣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曾在他家住過半個月,現在回想起來,并沒發現半點制毒的痕跡。”

“當年事發突然,駱伯伯不可能未蔔先知,一早清理幹淨制毒的痕跡,所以只有兩個解釋:要麽,他是在我離開後才參與制毒的;要麽,所謂的‘制毒販毒’根本是有心人嫁禍的罪名,駱伯伯是被人冤枉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猶豫,薛蘭澤不由将頭轉過來,直定定地看着他。

可能連陸臨淵自己都不知道,他無心的一句話在有心的聽者耳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經過那些充斥着颠沛流離與暗流湧動的歲月,薛蘭澤本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卻在陸臨淵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中一潰千裏。

她唯恐控制不住瀕臨失态的情緒,劈手端起高腳杯,将剩下的半杯冰酒一飲而盡。

陸臨淵拖回思緒,皺了皺眉:“你慢點喝。”

薛蘭澤放下酒杯,忽然道:“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麽會當刑辯律師嗎?”

陸臨淵果然露出專注的神色。

“因為這個行業是最弱勢、也最不受關注的,”薛蘭澤輕言細語,卻一字一頓,“我知道這麽說你會不以為然,畢竟現在的法制已經十分完善,連上初中的熊孩子都知道‘疑點利益歸于被告’。”

她頓了頓,開了個半苦不澀的玩笑:“當然,這也得歸功于港劇和美劇的風靡一時。”

陸臨淵配合地牽動了下嘴角。

“疑點利益歸于被告……這話說來簡單,可真正要做到實在太難了!”薛蘭澤低聲道,“我們要對抗的不是原告,不是同行律師,是有公權力作為後盾支撐的公訴人,甚至是掌握暴力的公檢法機關。”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和蚍蜉撼大樹也差不了多少。”

“知道我國的無罪辯護成功率有多少嗎?萬分之四……一萬個人裏,只有四個人可能被判無罪。”

“但是誰敢拍着胸口保證,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六個人就都是罪不容誅?好比陸隊你當初的案子,說起來同樣是證據确鑿、板上釘釘,可結果呢?”

半年前的交通肇事案差點将陸臨淵拖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雖然法院最後宣告無罪,造成的餘波卻沒那麽容易平息——尤其劫持陸臨淵、謀害葉炳森,乃至布置現場嫁禍前刑偵支隊長的真兇到現在還沒落網,臨江市局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

陸臨淵甚至沒法想象,如果不是薛蘭澤在最後關頭找到證據,力證他的清白,會是什麽結果——也許他還在臨江市提籃橋監獄裏吃牢飯,也或許……最高法院的死刑核準批文已經簽發下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薛蘭澤語氣輕柔,話裏的意味卻十分尖銳,“最糟糕的是,即便是在法制相當健全的今天,即便人人都将‘疑點利益歸于被告’挂在嘴邊,但是潛移默化的認知中,人們依然将刑辯律師看作維護人渣的訟棍。”

薛蘭澤往空了的高腳杯裏倒了半杯冰酒,用兩根手指夾住,輕晃了晃酒杯。清甜微膩的酒香逸散而出,仿佛一根柔軟的小手指,在陸臨淵心窩最敏感的地方不輕不重地搔了把。

他突然胸口發熱,又有些心癢難耐,只能悶頭灌了口酒,用沁骨的涼意将毫無來由的騷動強壓下去。

“如果陸隊有刷劇的習慣,會發現這兩年熱播的刑偵題材電視劇中,不乏刑辯律師的身影。但是這些律師無一例外,都被塑造成公檢法……乃至法律和正義的對立面,”薛蘭澤微微苦笑,“每一次公訴人和刑辯律師的針鋒相對,都以公訴人的勝利告終;每一場公訴人的勝利都被賦予了遠超勝負本身的價值感,仿佛庭審上的唇槍舌戰是邪惡對正義發起的宣戰,而法官宣告的有罪判決是對正義的有力聲援,是值得嘉獎和慶賀的。”

她擡起頭,在酒香浮動中看向陸臨淵:“當然,公訴人背後是公權力的意志,如果連最該代表正義的公權力都不值得信任,那也未免太可怕了。”

“可事實是,握住公權力的手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欲,會一葉障目……沒人敢保證自己做的決定是百分之百精準無誤的。”

“如果這只手發生偏差,或是出現不該有的歪斜,誰來提醒他們、糾正他們?”

“如果刑辯律師真的像電視劇中宣揚的那樣,逐漸式微,甚至從法律界徹底消失……”

“那麽,當像陸隊一樣的嫌疑人站上被告席時,還有誰能把他們拖回來?!”

薛蘭澤近乎逼視地盯着陸臨淵,那一刻她眼底的光連前刑偵支隊長都不由自主偏開頭。但是緊接着,薛蘭澤站起身,一步邁過兩人間本就微不足道的間隔,用兩根手指端着他下巴,将人扳了回來。

“你不适應刑辯律師的角色,是因為你潛意識裏還在抗拒這個職業,”薛蘭澤一字一頓,像是要将釘子紮進他腦袋裏一樣用力,“但你要記住,我們不是法律的敵人。”

“……恰恰相反,我們是實現法律公正不可或缺的一環!”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