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舊案

第六十二章舊案

“……三年前,春城項目案發時,我妹妹已經是王世钊的私人助理。剛升職那會兒,她特別高興,每次跟我打電話都說人家對她有多好,以後一定要好好工作報答公司。”

審訊室裏,謝靜章擡起手,疲憊地按了按眉心:“但是沒多久,我發現她的情緒不太對勁,打電話時沒了之前的朝氣,反而顯得心事重重……”

薛蘭澤撩起視線:“也許她只是生活中遇到不順心的事,又不想跟你這個哥哥說呢?”

謝靜章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靜婉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倆名義上是兄妹,其實更像父女,她很依賴我,有什麽事都不會瞞着我,有苦水需要傾訴時,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說起唯一的親人,謝靜章浮現出恍惚而溫柔的神色,然而很快,溫柔煙消雲散,怨毒卷土重來,“王世钊……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薛蘭澤心生狐疑,面上卻不露聲色:“你憑什麽肯定是王世钊對你妹妹做了什麽?”

謝靜章“哈”了一聲。

“那陣子,靜婉的情緒很消沉,總是悶悶不樂,問她原因也不說。有一回,她居然主動拉着我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拽着我痛哭流涕,說:這是害人的!這是要遭報應的!騙人家這麽多錢,他們不虧心嗎?晚上睡覺不會做噩夢嗎!”

薛蘭澤停下“沙沙”的記錄聲,用筆杆在本子上敲了兩下:“你認為,她所謂的‘騙人’和‘虧心’是指春城項目?可鴻源只是世鈞集團的旗下子公司,她一個小小的助理,怎麽會知道內情?”

“我不知道!”謝靜章繃着臉,兩腮咬得死緊,“但是那天晚上,我把喝醉的靜婉抱上床時,從她衣兜裏掉出個小筆記本。我翻了兩頁,發現上面記了好多內容,大都淩亂不堪,毫無邏輯可言,但是有兩個詞出現的頻率最高。”

他突然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薛蘭澤,瞳孔深處壓抑的暴戾和憤怒讓身經百戰的刑辯律師都不由觸目驚心:“鴻源商務……以及春城項目!”

陸臨淵摁住耳麥,飛快看向楊帆,不必他開口吩咐,楊帆已經心領神會:“我這就派人去查世鈞的賬!”

“光查賬未必能發現什麽,”陸臨淵閉一閉眼,瞬間理清了思緒,“王世钊獨大這麽多年,他或許剛愎自用,或許心狠手辣,但是他的嗅覺和反偵察能力也毋庸置疑。何況事情過去三年,足夠他将可能留下的痕跡抹除得一幹二淨!”

楊帆擰緊眉頭:“你的意思是……”

陸臨淵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還記得我讓你保存的東西嗎?”

他話音緩和、語氣平靜,楊帆卻無端品出一絲險惡的意味,仿佛察覺到危險的小動物,後脊寒毛“嗞啦”炸開一片。

審訊室裏的薛蘭澤繼續問道:“因為懷疑王世钊是導致謝靜婉失蹤的罪魁禍首,所以你綁架了他女兒作為報複?”

“我沒有!”謝靜章似乎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不假思索地答道,旋即他微笑起來,“薛律師,我知道這間屋子藏着竊聽裝置,你也不用想着從我身上套出想要的線索,因為我的回答只有一個:我沒做過,王世钊女兒的失蹤跟我沒關系!”

薛蘭澤眯眼看着他,目光中透出冰冷的狐疑和審視,謝靜章十分舒展地靠在座椅裏,坦坦蕩蕩任她打量。良久,薛蘭澤低下頭,将筆記從頭到尾檢查過一遍,然後推到謝靜章面前:“确認無誤的話,麻煩簽個字吧。”

謝靜章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沒有接過的意思:“薛律似乎不相信?”

薛蘭澤擡起頭,有那麽一瞬間,謝靜章只覺得這女人的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

從某個角度看,她此時的側臉與面無表情的陸臨淵存在着微妙的相似處。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院和公訴人怎麽看,”薛蘭澤輕聲道,“還有,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也十分理解你不惜一切也要讓三年前的舊案重見天日的心情……”

謝靜章知道她話沒說完,微笑等着她的下文。

“……但我不認可你的手段,”薛蘭澤說,“如果你稍微做過調查就會知道,阿珏不是王世钊唯一的孩子,甚至不是他最寵愛的孩子。她在景倫一年,除了我,沒人知道她是王世钊的女兒,由此可見,她和王世钊的關系有多惡劣,王世钊對這個女兒又有多忽視……”

謝靜章的笑意消失了,眼底閃過一抹晦暗。

“如果你将矛頭對準王世钊本人,哪怕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妻兒,我都會拍着你的肩膀贊一聲好漢,但你卻選擇了一個最無辜的女孩作為發洩目标,”薛蘭澤輕聲說道,“她才是這個案子真正的局外人,到頭來所有的罪責卻都由她承擔——謝先生,你憎恨王世钊,可是此時此刻,你跟他有什麽區別?”

謝靜章的神色驟然淩厲,薛蘭澤卻沒給他分辯的機會,而是徑直離開審訊室,大步流星地來到走廊上。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身邊亦步亦趨地跟着一道身影——是陸臨淵。

薛蘭澤沒吭聲,在拎包裏翻找了一會兒……摸出一包女士香煙和一個打火機。陸臨淵皺了皺眉,只見薛蘭澤不是很熟練地摸出一根叼在嘴裏,然後摁下打火機。

火花“啪”地閃爍了下,緊接着,打火機毫無預兆地脫手而出。薛蘭澤難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發現從來穩如磐石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下一秒,陸臨淵上前撿起打火機,穩穩摁亮火苗,用手攏着遞給她。薛蘭澤看了他片刻,低頭點着了煙。

陸臨淵:“我不知道你有這個習慣。”

薛蘭澤噴出一口煙霧——女士香煙的味道偏清淡,然而她還是被嗆得連連咳嗽,眼角沁出了淚花。

剎那間,陸臨淵肯定了自己的揣測,薛蘭澤并不習慣吸煙,她只是借由這個舉動強行穩住瀕臨失控的心緒。

“我确實沒這個習慣,只是偶爾想抽兩口,”果然,只聽薛蘭澤低聲道,“曾經有一陣抽得比較兇,但是阿珏不喜歡這個味道,每次都要唠叨半天,我嫌麻煩,就幹脆戒了。”

陸臨淵沉默片刻:“你跟阿珏感情很好。”

不知是不是薛蘭澤想多了,她總覺得陸臨淵此刻的語氣比平時柔和了不止八度,如果擱在平時,薛大律師鐵定蹬鼻子上臉,不調戲得陸隊滿臉桃花開不算完,但是眼下,王珏的生死拴在一根細若游絲的線上,另一頭吊着薛蘭澤岌岌可危的理智和清醒。

她顧不上其他。

“……阿珏是我同校同系的師妹,雖然差了兩級,但我倆在校時就走得比較近,這個她應該跟你說過了吧?”薛蘭澤抽了口煙,沒型沒款地倚着窗臺,路過的實習警本想提醒她牆上“禁止抽煙”的标語,擡頭瞧見陸臨淵,又忙不疊縮緊脖子,腳底抹油地溜了。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王世钊的女兒……不怕你笑話,我當初默許她跟前跟後,也是沖着這一點。要不然,一個每年靠獎學金過活,周末和假期還要去快餐店打工賺生活費的窮學生,哪有心思應付一個小丫頭?”

薛蘭澤其實只比王珏大兩歲,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仿佛隔着代溝的兩輩人。

陸臨淵啞然失笑,瞧着她的眼神越發溫和,就像看到一個硬裝老成的熊孩子。

“我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遷就她、照顧她,但我後來發現,沒有阿珏,我最艱難的那幾年根本不知道怎麽撐過來。”薛蘭澤低聲道,“剛進律所那兩年,我只拿基本工資,勉強夠溫飽而已……有一回犯了錯,當月的工資被扣掉一半,吃飯都困難,是阿珏從她有限的生活費裏擠出幾百塊錢,幫我度過了難關。”

“那時我就想,管她姓什麽?王世钊幹的哪些破事又跟她有什麽幹系?”

“她是我師妹,也只是我師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家人和朋友,跟其他人沒有半點相幹!”

“我……”

薛蘭澤一句話沒說完,又被煙嗆着了,彎腰連連咳嗽起來,幾乎喘不上氣。陸臨淵輕輕拍着她後背,用輕柔而平穩的手勢幫她順勻了氣,而後平緩地說:“這麽說或許沒有憑據……但是據我對謝靜章的觀察,他雖然憎恨王世钊,提起阿珏時卻沒有特別的情緒流露。”

“從被傳喚到市局到現在,謝靜章的行動都流露出十分明顯的目的導向,以我的經驗和判斷,在目的達到之前,他并不想要阿珏的命。”

“我們還有時間。”

這番話換作任何人說來,都像是蒼白無力的安慰,非但起不到效果,反而會因為“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想當然激怒薛蘭澤。

但是陸臨淵的态度十分平和,語氣自然又從容不迫,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薛蘭澤深吸一口氣,回頭對他笑了笑:“謝謝。”

陸臨淵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

“別擔心,”他說,“阿珏一定會平安回到你身邊。”

薛蘭澤剛想說什麽,走廊另一端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只見周心潔兩只手撐在膝蓋上,喘成一口不堪重負的風箱:“陸、陸……楊隊要你趕緊過去!”

陸臨淵眼神微凜:“是找到新線索了?”

周心潔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才喘勻氣:“是有人把這案子捅了出去,現在網絡上鋪天蓋地的相關報道,還上了熱搜!”

薛蘭澤把還剩大半的煙屁股往地上一丢,順勢踩了一腳,拽着陸臨淵飛奔回技偵室。

臨江市是一線大城市,每天新出的新聞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無論“綁架劫持”還是“臨江首富遭人報複”都太過敏感,幾乎是曝光的第一時間,就以“一覽衆山小”的姿态碾壓各路大小花邊,堂而皇之地霸占熱搜榜榜首。

不過短短五分鐘,該新聞的轉載量已經達到令人瞠目結舌的三位數,轉發和點贊更是數都數不過來,眨眼間就破了十萬。

技偵辦公室,電腦屏幕被分為兩半,一半是受害人的實時播報,另一半是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話題讨論。一宿沒睡的楊帆連上火帶氣急,嘴裏充斥着甜腥味:“老趙,你行不行?删個新聞這麽費勁?不成給我聯系這家媒體,叫什麽來着……臨江時事追蹤是吧?馬上打電話聯系他的負責人,偵破工作還沒結束就随意洩露案情,信不信老子把他逮回來,讓他也上一回熱搜!”

趙哥頂着一腦門熱汗,聞言毫不客氣地怼回去:“你也不看看,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網上多了多少轉載量,我删得過來嗎?我跟你說楊隊,就算王世钊是名人,這傳播速度也太不正常,背後肯定有推手!”

楊帆梗着脖子嗷嗷叫喚:“聯系網警,趕緊把轉載新聞都删了!再找人把臨江時事追蹤的負責人帶回來,人質還沒救出來,瞎添什麽亂!”

話音未落,旁邊的技偵小哥突然驚叫一聲:“楊哥你看,臨江時事追蹤發布了第二篇報道——還特麽是連載系列!”

楊帆探頭一瞧,雞皮疙瘩頓時炸開二茬,只見第二篇報道已經不滿足于拿區區綁架案說事,而是将世鈞集團……準确的說,是将王世钊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拖出來,挨個放在顯微鏡下審視一回,但凡有點問題,就拖出來大肆鞭屍。

更要命的是,這篇報道并不是單純的瞎編爛造,文中提到的虛報賬目、以次充好、偷稅漏稅……全都有鼻子有眼,有些甚至在市局案頭報備過,只是礙于證據不足,才沒攤開在明面上說。

楊帆從警十年,辦案經驗畢竟豐富,幾乎是新聞曝出的同時,他就确定了猜測——這不是單純的巧合或意外,背後非但有推手,而且所圖不小。

“……王世钊呢?什麽,回家了?他女兒生死未蔔,他還有心思回家?”楊帆一嗓子差點破了音,趕緊抓過孫智超遞來的水杯,悶頭灌了大半杯下去,“趕緊把他弄回來!我倒要問問,這報道上說的是怎麽回事!”

孫智超小心翼翼地:“萬一王世钊一口咬定跟自己無關,打死不承認呢?”

“人家就是沖他來的,不承認?他是不是連自己女兒的命都不要了?”楊帆咬牙切齒,“再說,有些事咱們不是沒察覺,只是礙于世鈞集團的影響力和王世钊在市委的背景才引而不發,真當咱們是吃幹飯的不成……”

一句話沒說完,技偵小哥猛地擡起頭:“楊哥,快看!這龜孫又發了第三篇報道,這回比前兩篇還勁爆,連證據都附出來了……我去,這還有段視頻?是王世钊和天弘基建老總的談話?這都誰拍的,太牛了……”

楊帆擡手在技偵小哥後腦上呼哧一巴掌,回頭對孫智超怒道:“牛什麽牛?現在證據确鑿,趕緊把王世钊逮回來,有什麽事算我的!”

孫智超巴不得他這一句,腳不沾地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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