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塵世之夢

第零話 塵世之夢

“——伊迪亞。”

聽見有人在叫自己，褐發女人慌忙将手中的相框放進抽屜裏。來的是她的同僚瑪格麗特，來時沒敲門，但也沒往裏走。倚在辦公室門框上，用有些悲哀又耐人尋味的眼神看着她。伊迪亞知道自己剛才的言行已經被瑪格麗特所看見了，卻還是下意識地整理頭發——這是她在欲蓋彌彰時最常做的動作。

“……有什麽事？”

“院長之前說的東西，她讓我催你一下。”

“噢……你是說文件。那個我已經整理好了。……人工智能的綜述，對吧？”

“對。之前她要你整理的那份。”

“行，我這就給她送去。”

伊迪亞·拉姆斯站起身，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掏出厚厚的一沓做有筆記的紙張來。她穿着一身适合秋天的衣服，高領，胸口挂着直徑五厘米的金屬制徽标，上面有“烏拉諾斯機構”幾個字。面容顯得有些枯黃、憔悴。盡管這段時間已經恢複了不少，氣色仍比同齡人差了許多，是殚精竭慮所致。伊迪亞今年33歲。

她接着就要去院長室。剛出門，走幾步，瑪格麗特迅速從後面快步跟上。

“怎麽，你也一起來嗎？”

伊迪亞說着，沒有停下腳步。她的鞋跟很有質地，每踏出一步，敲在地上，都是一聲铿锵堅決的脆響。

“我要回職工宿舍。”

“現在？”伊迪亞估計了一下，“還沒有到下班時間呢。”

“我和朋友有約，今晚出去吃飯。等會兒回去先換身方便的衣服。”

“翹班？”

Advertisement

“嘿嘿。”

瑪格麗特笑了笑，算是給了肯定。她與伊迪亞的關系其實算不上好，整個機構中，其實幾乎沒有同她關系好到交心程度的人。這個女人不擅長同他人打交道，但大家總是對她報以善意。至于原因……瑪格麗特不由想起剛才在辦公室中看到的那一幕：伊迪亞注視着相框中的照片，久久的——甚至連有人走到門口也沒有發現。那個場景，任何一個知曉內情的人看了都會同情的。她遲疑了一下，終于開口道：“帕拉斯的事……”

“就到這裏吧。回職工宿舍的話，從這個樓梯這裏下去會比較近吧？”

伊迪亞停下腳步，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別再說下去了”——她的表現強烈地傳達出了拒絕的意思，令瑪格麗特十分尴尬。她有些後悔，自己果然不該提這件事。眼下對方似乎心情也變糟了，當場溜走或許才是上策。說了句“失陪”後便從樓梯下去，與伊迪亞分開了。

伊迪亞看着那個女人的背影。她在想什麽，就連伊迪亞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是五味雜陳的，或許是帶着埋怨的，覺得她不應該提起這件事，覺得在此事上沒人能理解自己——誰知道呢。

“帕拉斯的事”，這個短語之後曾接過哪些話？

“只是個意外”——對。意外。可事情已經發生了，落到頭上了，現在再談意外不意外有什麽用？

“你不要太自責”——這是空話。是她最不樂意聽的。事件的發生，自己應該擔負多少責任，伊迪亞自己是最清楚的。

“你也該放下了”——的确。該放下的，總有一天會放下的。但這一天應該由她自己來決定，一股冷徹的火焰正在她心底燃燒，為此，她甚至徹底放棄了原本機神制造的研究方向，轉而從事人工智能領域。她感覺，近一年來自己的思維甚至比二十多歲的時候更加清晰。關于人工智能的研究是她新的希望，她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着手去做了。

——宙歷205年。人口膨脹，資源危機的陰影仍籠罩在大地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衆多可能的解決方案之中，“宇宙移民”一詞時不時會被提起，這也正是伊迪亞就職的烏拉諾斯機構的核心目标之一。在宇宙探索相關方面，烏拉諾斯具有最前沿的技術，同時也有着最為激進的理念。

安致——這個名詞用于指代具有人形的大型機械，而在百餘年前，烏拉諾斯開發第一臺具有遠超傳統尺寸與性能的巨大安致。高度超過五十米，不計成本地使用最先進的耐高壓高溫沖撞材料，其火力幾乎可與城塞媲美。機構的主理人稱，想要實現奔赴銀河的夢，就至少需要有如此規格的裝置才行。

這些巨大的人形機械，被人冠以希臘神話中十二主神的名字。他們曾前往星空，或終将前往星空。烏拉諾斯機構的成員祈求他們，能像久遠過去中的神明一般，于深空守望着這顆星球。

然而，由于機神制造中不可避免地用到一種特殊材料，使得駕駛機神的代價與尋常安致亦不可相提并論。為減輕這種代價，烏拉諾斯機構耗費了數百年的時間與人力。民間亦有一種流言，稱在這一過程中，研究漸漸觸及到不可饒恕的領域……

一周後工作日的午間，伊迪亞正在洗漱間漱口時，視野的邊緣忽然閃過一塊顯眼的動着的東西。她将頭從三樓的窗口望下去，卻望見一隊全副武裝的人正在接近大門。那令她仿佛遭到頭部的重擊。

這時候，第一時間浮現在她腦海中的不是別的，正是抽屜中的照片與自己的研究。伊迪亞感到，變故馬上就會發生。這一瞬間，她沖出洗漱間，奔往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做逃走之前的最後的工作。

她聽到槍響，随後樓下傳來尖叫。冷汗如潮水般沿着額頭一層一層地下來。她從電腦上取下拷貝的硬盤，迅速沖出房間。她知道有條機構哪裏有條通往外面的小門，她将希望賭在這之上。

“……據我們目前得到的情報，烏拉諾斯機構目前開展的研究中，涉及到了尚未經過倫理評定的針對靈魂的研究。克羅諾斯機關應當行使倫理監管的權利，暫停機構的一切活動。針對過去研究內容進行調查，進一步裁定是否存在嚴重問題。同時，克羅諾斯機關也為過去在管理方面的失職向一直信賴着我們的民衆作深刻檢讨——”

克羅諾斯機關的發言人，埃利吉奧·德瓦勒奇在發布會上如是說。

此次行動，逮捕了烏拉諾斯機構下屬的幾乎所有研究員。有一名犧牲者死于槍擊，此人為人工智能領域的權威，智能工程學院院長裏耶拉·史蒂文森。後續調查發現，除了涉及靈魂的研究之外，該機構的其他研究成果，同樣造成過難以估量的損失，最終竟需要在軍事法庭上裁定。

而在逮捕人員的詳細名單之中，并沒有出現“伊迪亞·拉姆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