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妃祭(一)
天妃祭(一)
蓮空跟着醜婆在柳家一連住了三四日,那靜虛觀的青衣道士也在柳家借住了三四日。
柳家父女對待這位道長,都不免揣着小心,但那青衣道士其實倒是很好說話的,對住處條件一應都沒有絲毫挑剔。
醜婆每日用頭巾将面目嚴嚴實實地包上,不聲不響的,似乎一直在避着跟這位道士碰上面,只是沉默地幫着藥鋪幹活,存在感極低,活得像個影子似的。
蓮空的房間正好跟那道士的房間的房門正好是相對的,他有時候出去,能看到對面房間半開的窗扉下,那道士的身影,那身青衣還是晃得他眼暈。
除此之外,這幾日倒也安寧清靜,并無別事。
蓮空每天也沒什麽正事要做,最是個閑散的人。每天就在村子裏逛一逛,無人拘束,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前一世離開碧幽谷之後,身死之前,跟随師兄南征北戰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整日碌碌,剛開始的時候有時連身上的血衣都來不及換下,就跟着師兄去議事了,現在想來,真的像是大夢一場。
如今這樣,身上沒了神将的擔子和責任,他倒覺得挺自在快活的。
雖然婚期推遲了,要到天妃祭結束之後再舉行,但程家已經早早把嫁衣頭冠送過來了。蓮空跟在醜婆旁邊,看柳月容試嫁衣,那朱紅色的衣襟烈烈如火,柳月容臉上也飛起一片紅來。
“好看嗎?”柳月容亭亭地立在銅鏡前,腰肢不堪一握,真跟她的名字似的,如一株浸潤着春水的堤岸細柳,她伸手拎了下衣擺,臉上是少女難掩的羞澀和期待。
醜婆幫她扶正頭冠,說:“好看。”
“真的好看!”蓮空從椅子上跳下來,滿臉是笑地捧場道。
确實是好看,肉眼可見的好看。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輩子大多只會嫁一次,這是一生極盡豔麗的時刻,就如同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怎能不好看?
柳月容的臉便更紅了,塗了新鮮胭脂似的。
蓮空本來是笑着在旁邊欣賞這一幕的,可是忽然,他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那如血的紅色刺進他眼裏,他心裏憑空冒出個念頭:師兄的帝後,那一日也是穿着這樣的嫁衣嗎?
天帝娶帝後,不比這鄉野人家,嫁衣該是更典麗華貴萬倍,極盡奢煌才是吧?
那灼灼烈烈的紅色落在他眼中,漸漸從掐着金邊繡着鴛鴦的嫁衣,變成了決戰那一日,南荒魔域上飄浮的細密血雨。
戰死的仙族神兵的血,魔族士兵的血,他的血。
柳月容和醜婆聊着嫁娶的細節事宜,沒注意旁邊的少年。蓮空垂下眼,忽然間很淺地揚了下唇,笑了一聲。
這麽三四日之後,天妃祭便要開始了。
蓮空在村裏跟知道的人打聽了下,聽說這祭典的大致流程是這樣的,村中先将天妃的嫁衣和儀仗準備妥當,再由大巫占蔔,叩問上意,在全村适齡未婚少女之間擇定人選,就可以正式舉行祭典了。典禮由靜虛觀的道士們主持,将天妃娘娘送入天宮。
蓮空頗覺奇怪。
這麽聽起來,靜虛觀的道士們只是過來走個過場的啊?這人選是大巫蔔的,跟他們完全沒關系啊。
道門的祭典儀式嚴密,規矩還是挺多,挺麻煩的,确實需要專門的道門修士來主持。
因此,天妃祭開始前的這幾日,就是專門留給他們排練,為正式的祭典做準備的。蓮空看見那些羽衣廣帶的道士們儀容嚴整地在村子裏排練着,一步一行都合于規矩,一絲不茍的。
這種熱鬧當然是要湊的了,不湊白不湊。
如意村中的市集還在繼續,道路被辟寬了些,道士們在前面開路護送,那香車搖搖晃晃地經過,周游全村,閑雜人等只能退避到路邊,遠遠地跟随着,伸長了脖子用一雙眼張望着。
看熱鬧的人很多,蓮空擠在人群裏,他本來生得還是挺高挑的,可是現在被這人群弄得也不得不踮起腳。
那寶馬香車顯然是為天妃準備的,蓮空疑惑了下,不是還沒選出天妃麽?那這車裏如今坐的是誰?
忽悠悠一陣風來,那馬車的紗簾被輕輕掀起一角,驚鴻一瞥,露出些裏頭的端倪來。
蓮空目力極佳,一眼望過去,看見那裏面穿戴整齊、身披鳳冠霞帔的乃是個……木頭?
準确地說,是一段被雕刻成少女模樣的木頭。
蓮空看了眼,就收回了目光。沒看頭啊。
他正回頭想找個人問問,忽然被旁邊擠來擠去的人群搡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就往旁邊跌去。
一只手斜刺裏探出,抓住了他的小臂,指節修長如玉,水青色的廣袖。
蓮空愣了下。
他站穩了,那只手才緩緩松開他,蓮空擡起頭,不知道為何幹咽了下,叫道:“……溫道長。”
青衣道士“嗯”了一聲,聲音低低淡淡。
“那個,您也來看祭典排練啊?”蓮空莫名往他身邊靠近了幾步。
因為他發現,在這麽擠的人群裏,這人居然能這麽優雅安然地站在這兒,根本沒人敢來擠他!那些村民一看到這是位修士,就自顧自往旁邊靠了。
跟個保護傘似的,蓮空發現他身邊比較空,忍不住跟在他旁邊。
他正說着,突然發現什麽:“不對啊。”
青衣道士擡眸看了他一眼。
“您不也是靜虛觀的道士嗎?”蓮空看了看引着香車緩緩而行的那群道士,再看看他,一臉奇怪,“您不去主持祭典啊?”
他的師兄弟都在那邊,這人在這裏看熱鬧是怎麽回事?躲懶來了?蓮空回想了下,發現這幾天那些靜虛觀道士都在排練的時候,這人好像一直都待在柳家,他老是看他待在房間裏悶着,跟個大姑娘似的。
青衣道士瞥他一眼,仍是“嗯”。
蓮空:“……”
他心道,你把天聊死了。
他本來想偷摸走掉,但是別的地方都太擠,就這人身邊清淨,他想了想,還是沒走。
那身青衣實在太紮眼,蓮空跟在他身邊,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他本來就是個有什麽說什麽的性子,有話不讓說,那确實是很難受。
“道長。”他出了聲。
青衣道士聞言,又偏了下頭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
“那個,您只有青色的衣裳嗎?”蓮空覺得自己這話确實比較奇怪,可他就是想說,“沒有別的顏色的道服嗎?”
他看那群靜虛觀的道士,穿的都不是這個顏色的道服啊?
青衣道士道:“沒有。”
蓮空:“……”
好吧。
他心中有些糾結,總不能直接說我看不慣穿青色衣裳的,你不許穿,那也太霸道了些。
話說,他前一世在明光宮當神将時,的确這麽霸道過。那時候,有次跟魔族打完仗回來,他看見一個小兵脫了外面的甲胄,裏面是一件淺碧衣衫,登時眼皮一跳。他後來下了令,不許人穿青衣。
可那時候他是将軍,想怎麽樣任性都行,手下必須聽從,現在可沒了這種對人頤指氣使的特權。
蓮空把黏在那身青衣上的目光費力地撕了下來,讪讪摸了摸鼻子。
“那什麽……”他不知為何有些尴尬,開口時感覺對方目光又輕輕轉了過來,更尴尬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道,“我看今日這排演跟前兩日也沒什麽不同,沒什麽好看的……”
畢竟連人都不是真人。
蓮空說這話的本意是打個招呼,他要走了,畢竟算是認識的吧,這麽一扭頭直接走掉太失禮也太奇怪了。
沒想到他這話沒說話,旁邊突然有人卡着他的話頭,接了話,那是個村民大哥,挺熱情地道:“小兄弟,你說錯了,今日跟前幾日可不一樣。”
“你沒發現今日來的人特別多嗎?”
被他這麽一說,蓮空掃了眼,發現确實是。他虛心請教:“這是為什麽啊?”
大哥道:“今日就是最後一次排演了。這香車行到村長家,大巫會在衆人面前占蔔,宣布天妃人選。”
蓮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原來大家不是來看香車裏那木頭美人的,而是來聽真正的天妃人選的。
“還看嗎?”蓮空聽見聲音,扭回頭來,看見那青衣道士正望着他,淡淡問道。
他莫名一怔。
如同石子投入湖面,他心中有個地方一動,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蓮空定了定神,覺得還是那刺眼的青衣的問題,不然怎麽會讓人覺得這般熟悉?
“……去吧。”蓮空心說,為什麽要問他,這是碰巧遇上了他,想跟他一道走嗎?可這人看起來不冷不熱的,不像是喜歡與人結伴搭夥之人啊。
總之,他還是同那青衣道士一路跟随香車游行,到了村長家門口。黑衣大巫執蔔卦,立在衆人面前,肅穆森嚴。
靜虛觀的道士們退到了一邊,這占蔔擇選之事,就跟他們沒關系。大弟子剛站定,袖子就被扯了下,師弟道:“師兄你看!”
順着師弟指的方向看去,大弟子看見那消失了好幾天的青衣道士一派淡然地站在一群村民中,跟圍觀群衆沒什麽兩樣。
大弟子:“……”
這人自從住到柳家之後,就沒再露過面,靜虛觀的弟子們也沒敢去打擾,誰敢叫這位觀主的貴客來幹活啊?更何況,這活他們做就足夠了,确實也不差他一個。
“算了,随他去吧。”大弟子在心裏把觀主臨行前的話又默念了好幾遍,才壓下心頭的那股氣。
大巫正在蔔算,人群中讨論紛紛。
“也不知道誰能上天當娘娘去,真是三世修來的好福氣呢!”
“會不會是我家寶兒?要是這樣,可就真是出息了!”
“別想了,村長不是也有個女兒嗎?”有人壓低聲音道,“如今正十五六歲,這年齡正好啊!所以啊,這天妃怎麽可能不讓自己女兒當,便宜別人家?想都別想。”
這話有人同意,也有人不同意。
“那天妃是天帝自己選的,大巫聽天意蔔出來的!哪是村長想怎麽來就怎麽來?”
衆人吵成一團,蓮空注視着大巫手上的動作,心道,這玩意兒真能通曉他師兄的心意麽?
一陣清響,大巫的動作停了下來,衆人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紛紛朝那案上的蔔算結果看去。
大巫伸出手,壓住了長案,廣袖将蔔算結果盡數遮了去。
“到底是誰呀?說呀!急死個人!”村民們催促。
大巫走到衆人面前,聲音不高不低,道:“天妃人選,乃是柳家女兒,柳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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