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意村（三）

如意村（三）

如意村，村長家中。

靜虛觀的一群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動。村長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情況，搭了兩句話結果沒人理他，他也不敢說話了。

弟子們都看着那位青衣道士，村長于是也看着那青衣道士，一群人莫名其妙眼巴巴的。

終于，靜虛觀的大弟子忍不住了，他越衆而出，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喊道：“溫道長，您請上座，我們站着就行。”

這村子的條件實在簡陋，他們這麽一幫人過來，都不是每個人都有地方坐的。

靜虛觀的大弟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青衣道士據說名叫溫蘅，其實并不是靜虛觀的修士，說實話，這些靜虛觀弟子根本都不認識他，原本這一行也根本沒這人。

這人是幾天之前突然造訪的，好像跟他們觀主很熟的樣子，觀主跟他們說這人同他們一起去的時候，大弟子詢問了一句他們該如何待這位道長。

他們不知道這位到底是何許人也，怕唐突了，把握不好度。

觀主“唔”了一聲，只說：“無論他要做什麽，你們都由着他，讓他稱意就是了。”

這幾天在路上，大弟子一直牢牢記着這話，簡直是鞍前馬後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村長也看愣了，不是說這位才是靜虛觀大弟子麽？怎麽在這青衣道士面前這麽卑微？難道這是什麽了不得的實權人物？

他揣測着，也說：“這位道長，上座吧。”

青衣道士本來正淡淡看着外面，若有所思的模樣，聞言扭過頭來，淡淡道：“不了。你坐，不必管我。”

大弟子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地坐下了，頗有些戰戰兢兢的味道。

不多時，村長家就聚集了一幫村民，熱熱鬧鬧地将這一小片院子占滿了。

天妃祭在即，主持祭典儀式的道長們來了，他們如意村當然得好生招待。但是村子裏實在條件有限，即便是村長家，也沒有這麽多空房間，讓這些道長們全部住下，無奈，只好群策群力，這天妃祭本來也是整個村子的事情，那麽招待道長們也該大家一起負責。

村長是這麽安排的，把村中條件比較不錯的人家找了過來，讓他們每戶招待一兩位，他家裏後院也能住三四位，這便差不多了。

這也是村子裏的老傳統了，村民們都是知道的，沒人有異議。

問題就是這住處到底怎麽分配。

這些村民家裏的條件不一，住處當然也是有好有壞的。

“您看如何分配？”村長詢問大弟子的意見。

不管怎麽樣，村長家的房間肯定是最好的，大弟子這麽想着，沖倚在窗邊迎風而立的青衣道士說了聲：“溫道長，您住村長這裏吧，我和師弟們去別家。”

“不必。”青衣道士面色清冷，淡淡擡了下手，指了村民中的一人，“我住他家。”

被指到的柳老大愣了下。

靜虛觀的弟子們也愣了下。

說真的，他們摸不透這位道長的性子，反而覺得太古怪了。怎麽想一出是一出的感覺？為何是這個村民？選擇這麽精準的麽？難道是他跟他從前認識？那更不可能了。靜虛觀的弟子還是将這歸結為他随心縱性的結果。

說真的，他們很心累。本來禮遇有加區別對待，給這位道長上好的待遇，可他偏偏不要，說什麽不必管他，這其實更難伺候了。

柳老大剛才邀請醜婆和蓮空留下時一臉坦然，但現在這種身份尊貴的修士要住到他家去，他猶豫了下，說：“我家只剩一間空房了，而且……條件簡陋。”

“沒關系。”青衣道士直接走了過來，衣袂如同一縷煙霧在空中揚起，所過之處，似留下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走吧。”

“這……”靜虛觀的弟子看着他出了院子，被驚到了，師父的貴客不能是這個待遇吧？顯得他們多怠慢啊？靜虛觀的規矩不是這樣的。

他正想起身，被旁邊的人按住了，扭頭叫了聲：“師兄！”

“算了。”大弟子一臉無奈，低聲道，“師父說了，都随着這位道長去，讓他稱意就是了。”

這是他自己想委屈自己，可不能怪他們。都随他去，那他想住簡陋一些的人家，他們也該由着他順着他。

他自己滿意就行。

大弟子轉回頭，繼續跟村長讨論分配住處的事了。

*

蓮空待在柳家藥鋪，收拾完房間之後，就沒什麽事幹了。他看着柳月容和醜婆将那些亂七八糟的草藥一一整理，分裝到不同的藥櫃裏去，也想幫忙，但他根本不認識藥材，添亂還不夠，自然而然被嫌棄了。

柳月容說：“你坐下歇歇吧，不必幫忙。”

意思是你消停點。

蓮空：“……好吧。”

正說着，柳老大回來了。意外地，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那青衣道士負手立在藥鋪中，動作不急不徐的，似一尊玉像，他的紗笠摘了下來，露出五官，那眉目俊朗，臉上沒什麽表情，冷冷淡淡，但是周身氣質溫潤，讓人一看便覺得安寧，不說都知道這是修道的人。

柳月容迎了過來，看到這人也是意外道：“爹，這位是？”

“這是溫蘅，溫道長。”柳老大介紹道，“靜虛觀的道長，過來主持天妃祭的，村長那裏空房間不夠，這位道長要在我們家住些日子。”

柳月容點了點頭，但還是很詫異，他們家在村裏不算貧但也不算富，這種事從來都是輪不上他們家的啊？

修士在人間從來都是地位極高，備受尊崇的，這位青衣道長只是站在這裏，都好似微微發着光一樣，外頭的天光猶如一線盡數落到了他身上，令藥鋪的大堂蓬荜生輝。修士不是神仙，遠沒有飛升，可是在這些平頭百姓眼中，他們就像是神仙一樣。

青衣道士緩緩擡起眼，淡淡道：“叨擾了。”

醜婆見有外人來，還是位修士道長，立刻又把臉遮上走到角落裏去了，以免被看到。可那青衣道士卻沒有看他，那目光如同一捧雪般，極淡極輕，卻落在了蓮空身上。

蓮空扭過臉看過去，也是挺意外，這不是他剛才在村口看見的那道士麽？

居然這麽巧？

“爹，那我帶這位道長去後院的房間吧。”柳月容主動道。

正好有人來買藥，柳老大點了下頭，就走到櫃臺後面去招呼客人了。

柳月容掀開前廳側邊的布簾，側身道：“道長，這邊請。”

蓮空在這裏待着也沒什麽事，幫不上什麽忙，他看着那人的身影，那青色的衣衫無端又讓他多看了幾眼，他想了想，跟了上去。

後院的房間中，柳月容彎腰将被褥放在床上，低聲沖青衣道士說：“道長，我家只剩這麽一間空房了，您多擔待。”

本來還剩三間房的，但是剛剛蓮空和醜婆已經占了兩間，柳月容不知道自家居然還會有位道長要住進來，剛才已經将條件比較好的那兩間給了蓮空和醜婆。

換句話說，如今這間房是柳家最差的一間房了，柳月容記得這房間頂上的瓦都還缺了幾塊。她希望這些日子，不要下雨才好，不然那真是糟糕了。

在他們的印象中，道門修士都是住金殿、喝仙露的，住這種房間，實在是……

青衣道士卻淡淡道：“挺好的。”

蓮空跟過來，一把接過柳月容手中的東西，說：“姐姐，我來鋪吧。”

他剛學會鋪床，掌握了一項新技能，就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咿咿呀呀，不嫌辛苦地練習着熟悉這項技能。

柳月容剛直起身，想拒絕，結果聽到前院傳來柳老大的聲音：“容兒，苎麻根你放到哪裏去了？”

“姐姐你去吧。”蓮空十分善解人意道。

柳月容應了一聲，只好把被褥擱下了，起身往前廳走去。

蓮空興沖沖地鋪好了床，弄完了，他覺得自己鋪得還挺好，欣賞了一下，自顧自肯定地點了個頭。

一回頭，他看見那位青衣道士站在窗邊，一身如水的青衫，簡素又幹淨，像是落了一身清塵。一雙漆黑無波的眼眸正靜靜地看着他。

蓮空又被那身青色晃了下眼，不自覺眯了下眼。

“這位……溫道長？”他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想起方才柳老大介紹的，試探着跟對方搭話，“您要在這兒住多久？”

說實話，蓮空前世乃是明光宮的神将，當然不會像那些村民一樣，對修士那麽畏懼，他态度自然地跟這道士說話。

“不知道。”青衣道士淡淡道。

蓮空看對方一副冷淡表情，也沒放棄，他想了想，從袖子裏掏出那糖包，問道：“道長，您吃糖嗎？”

“……”

對方看起來興趣缺缺，但大概是給他面子，伸手拿了一塊糖，那修長的指尖撚着糖塊，有種纡尊降貴的味道。

這糖包本來就是柳月容給他的，是主人家給客人的，這位道長也是客人，他跟他分享一下，也是理所當然。

蓮空見對方拿了糖，但好像沒什麽聊天的欲望，點了下頭，往外走：“那我先走了……”

沒想到倏地被打斷：“你叫什麽名字？”

蓮空一愣。

這麽想一想，重生之後，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問他的名字。醜婆覺得他并非凡人，身上藏着很多秘密，沒有多問，而柳家的人則是聽他說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以為他失憶了。

“我……”他回過神，形容不出自己現在的心情，輕聲道，“我叫蓮空。”

青衣道士似乎是輕輕挑了一下眉頭。

只是這一點細微的動作，但莫名鼓勵了蓮空繼續說下去。他道：“……嗯，我的名字是來自于佛家的經文，‘猶如蓮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您聽過麽？我原先出生的地方，那裏信奉佛宗。”

其實對方沒問他，但是蓮空莫名就這麽說了下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還在斟酌，聽到對方又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嗯？”蓮空面露不解，這是個什麽問題？難道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不可能吧？

但他還是如實答了：“如意村啊。”

“往南去是哪裏？”

“南荒魔域。”

“往北去是哪裏？”

“……”蓮空略微思索了下，道，“……臨江府？”

他完全懵了，不知道為什麽對方突然問他這個，不可能是迷路了吧？他不是跟道觀的師兄弟一起來的麽？

“您為什麽問這個？”

迎着那雙迷茫的烏黑眼睛，青衣道士莫名沒了聲音。

行。

沒失憶，也沒傻，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也辨得出方向，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那醒了怎麽不知道回家？

“沒什麽，閑聊。”清夜懸站在這鄉野之地，四面漏風的屋子裏，極輕地扯了下嘴角，忽然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外走，他心想，混賬東西。

長那麽長的腿幹什麽用的？看着好看？

打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