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靜虛觀（一）

靜虛觀（一）

蓮空跟随清夜懸離開碧幽谷之前，彤鯉和潔鶴絮絮叨叨地跟他囑咐了一大通注意事項，還給他做了許多糕餅吃食，大包小包地塞給他，讓他帶上。

“到外面別亂跑，神君去哪兒你就去哪兒，跟緊了，知道嗎？別亂看，也別沒搞清楚情況就胡亂出手救人，別亂撿東西回來！”

“不該你操的心你就別好奇，好奇心害死貓你知道嗎？安分點，別生事。你現在沒有靈力，不是從前想幹嘛就能幹嘛的時候了，別再不知天高地厚地胡鬧了，懂嗎？”

“……”蓮空覺得這倆人簡直拿他當三歲小孩唠叨。

他又不是第一次出谷，不說年少時随清夜懸下山游歷過，就是離開師門之後那麽多年，不都是自己過來的？他們說得好像他什麽都不懂，沒人帶着就回不來的三歲小孩一樣。

他心中吐槽着，俨然已經忘記了昨夜爬師父床、這麽大了還要跟師父一起睡的那個三歲小孩兒是誰。

蓮空也知道彤鯉和潔鶴是好意，但是他實在不想像趕集一樣帶這麽多大包小包走。

“我知道了……但這些吃的東西就不用了，外面又不是沒有。”蓮空推拒道。

“不！行！”彤鯉和潔鶴一臉嚴肅，堅決不同意，根本沒在跟蓮空商量，“我們還不知道你小子？你嘴那麽挑，這不吃那不吃的，外面的東西能有什麽入你的眼？回來這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養出來一點兒肉，出去一趟都掉沒了怎麽辦？”

蓮空頗為無奈，想解釋他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麽麻煩了，可惜兩人不聽。

清夜懸本來立在一邊，并不準備參與他們這争論，但聽到這話的時候，唇角的笑意褪色般淡了一些。

當初那個這不吃那不吃的少年如今已經不會挑嘴了。在如意村，他連那種粗糙至極的幹餅都拿過來直接吃，不以為意的樣子。

但彤鯉和潔鶴可不會相信，他們沒親眼所見，印象裏還是當年那個嚣張又麻煩的小混蛋，振振有詞道：“你這肉是我們給你養回來的，是屬于我們的，不屬于你，你沒權利減掉！這些吃的你必須帶上！”

蓮空只能求助地看向他師父，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他們一番好意。”清夜懸淡淡道，“你帶上吧。”

看看，神君都這麽說了。紅鯉魚精和白鶴仙子當機立斷，把大包小包怼到蓮空懷裏，噌噌噌瞬間退到百裏之外，扯着嗓子喊道：“早！去！早！回！”

蓮空：“……”

他現在簡直像是碼頭賣力氣的民夫，這麽多東西，拿不住了。他當然知道他們是好意，可這好意也太沉重了吧？

“……師父。”他沒辦法地叫道，“我拿不動啊。”

要是放在從前，這點東西能難得倒明光宮的将軍麽？可是現在蓮空現在沒有靈力，這點重量，就實在是“重如泰山”了。

清夜懸看着他左支右绌的模樣，偏過頭很輕地笑了一聲，伸手将那大包小包接了過去，收入芥子囊中。蓮空終于解放了雙手，簡直如蒙大赦，清夜懸擡起手替他将折進去的領口翻好，淡淡道：“走吧。”

他們從谷外的大靈法陣中穿出去，一路南下。靜虛觀其實距離如意村并不遠，在村子的北邊幾百裏，靠近臨江府，但總體在整片人間大地的版圖位置上，還是偏位于南方。

南方多雨，春夏又正是雨水纏綿的季節，他們進了靜虛觀所在的那座城，迎面就被如絲細雨撲了一頭一臉。

靜虛觀這種道觀不可能設在城內，道門修士都講究靜修，跟煙火紅塵隔着一段距離，道觀設在城外深山中。濕雨難行，二人便在城中落腳一夜，次日再入山。

清夜懸撐了青竹傘，輕輕攏了一下蓮空的肩，把少年帶進傘下。兩人的袖袍都濕了，清夜懸也未想設個靈瘴來擋一擋，這凡間的風雨雷雲，皆是自然天賜。遇到什麽都化出靈瘴來擋一擋，固然可以活得從容潇灑，可也會失去很多體會。

紅塵苦樂，人間雲雨，皆含着綿綿情意，皆是天地的饋贈，同樣值得世外的神仙親身經歷。

泥濘濺上袍擺，清夜懸卻神态安然，不覺有什麽。蓮空倒是很在意地看了好幾眼，他師父向來幹淨，身上連一粒塵埃都沒有，如今道袍上卻沾滿了泥水。

這真是……太不合适了。

兩人進了路邊一家客棧，步入檐下，清夜懸收了傘。

“店家，還有空房嗎？”蓮空問。

店家從櫃臺後面擡起頭，看見兩位眉目俊朗、身段不凡的客人，笑着逢迎：“有，有。但不巧只有一間了，您二位住一間嗎？”

蓮空一頓，看向清夜懸，又倏然收回視線，道：“住兩間。”

“您這兒還有柴房什麽的麽？”蓮空問，“都行，只要能待人就行，我能湊合。”

“有是有。”店家吃驚道，“您，您要住柴房啊？”

清夜懸望着蓮空，心下了然。他還記着之前那夜的事情，怕惹了他生氣，如今是真不敢跟他住一間房了。

蓮空剛要回答，被清夜懸打斷：“換一家客棧吧。”

“啊？哦……”蓮空看着師父轉身往外走的背影，趕忙跟了上去，心道他怎麽沒想到呢，這家客棧沒有兩間空房，那就換一家呗，總不至于都那麽緊張……

兩人換了一家客棧，住了兩間房。蓮空剛進自己的房間裏，清夜懸就也跟着進來了，他放了套幹淨道袍在桌上，說了句“換上”。

蓮空低下頭，又去看清夜懸袍擺的泥水，不知怎麽的，他俯下身，伸手握住那衣擺，将那泥水擰了下來。

清夜懸的目光頓住了，他看着蓮空的動作，說：“起來。”

“師父。”蓮空說，“您的衣服髒了，我替你洗一洗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語氣裏帶着點小心。

那一瞬間，清夜懸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他這小徒弟，不管是在靈山還是在碧幽谷，誰讓他洗過衣服？都是被寵大的。

在外面經歷了多少，如今竟會洗衣服了？

清夜懸垂眸道：“你會洗衣服？”

“……不會。”蓮空輕聲道，他飛快地擡眸看了眼清夜懸，“但弟子可以學。”

清夜懸眼底情緒晦暗，半晌，才偏開頭道：“有清淨術，用不着你。”

“……哦。”蓮空想，對哦，他怎麽連這個都忘了？是因為失去了靈力，許久沒用過法術，連這個都忘了？

他讪讪收回手，那一抹沾着泥水的青色衣擺從他身側滑開，清夜懸轉身離開了。

蓮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慢吞吞地把濕衣脫了下來，換上了幹淨道袍，他莫名感到有些悶，伸手推開了窗。

雨一直在下，從白天到黑夜，沒有止歇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了。落雨湍急，半夜子時，黑雲壓城，黑紫色的光芒在濃重雲層中隐現。

天上滾過一個悶雷。榻上安睡的少年倏地打了個寒顫，醒了過來，烏黑的瞳孔狠狠縮了下。

說來令人很難置信，在外面攪弄風雲、一劍能擋十萬魔兵的神将大人，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獨就怕一樣——打雷。

說起原因，大概要追溯到蓮空小時候。第一次看見打雷，就看見了一道十分厲害的雷電，落下的時候直接将一棵樹劈糊了。蓮空是一朵花，說白了和那棵樹同出一源，都是草木之身，從那以後，他心中就留下了強烈的陰影，出于一種物傷其類的心理，他也十分怕被雷劈糊。

就算他有無上神力，打遍天下無敵手，其實根本不可能被一道雷怎麽樣，但這種畏懼是刻在骨子裏，避免不了。

又是一道雷閃過，映亮了窗戶紙，從蓮空微微發白的臉上劃過。他攥緊了袖子，緊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叛離師門以前，這種時候，他早就跑着去找師父了。可是現在，蓮空想到之前夜裏清夜懸生氣的模樣，沒敢動。

吱呀一聲，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可是這點響動被雷聲隐去了，蓮空沒注意，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他才猛地擡起頭。

清夜懸垂眸看着縮在榻上的少年身影，眸光沉沉，喉嚨輕輕動了下，說不出心底是什麽滋味。

少年縮成了一小團，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小小的一個奶團子的模樣，又任性驕縱又會使壞，還很會纏人耍賴。

可是他現在不會了。

“……師父！”蓮空眼圈都紅了，眉間的金蓮紋印又很沒出息地冒了出來，他想撲上來抱住他，可是又想起什麽，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動作，“您怎麽來了？”

清夜懸将他的反應看得清楚明白，心中又有一塊地方陷了下去，他不動聲色地在床沿上坐下，沖他伸出一只手，問：“這麽大了，如今還是怕打雷麽？”

那只從青色紗袖中伸出的手幹淨修長，白皙如玉，像是一種無聲的允許，蓮空終于撲了上去，抱住了清夜懸的腰，低低“嗯”了一聲。

他的身體在抖，嗓音也在抖。清夜懸擡起手，理了理他滾亂的長發，輕輕撫着他的後背，哄小孩兒似的拍着。

蓮空慢慢鎮定下來。

清夜懸低聲道：“睡吧。”

蓮空聽話地躺下，但手還緊緊捉着那青色的袖袍不松。清夜懸看了許久，看他呼吸勻長了起來，才慢慢将袖子抽出來，可就這麽輕輕一動，榻上的少年卻立刻睜開了雙眼，惶然地看着他。

“師父別走。”他含含糊糊道，“我還怕。”

“不走。”清夜懸有些無奈地低聲道，“我只是去關個窗而已。”

他見側窗開着，雨絲都飄進屋裏來了。而且不關窗，少了層阻隔，那雷聲也更響一些。

清夜懸關了窗，走回床邊，蓮空立刻又将他的袖口抓在手裏，一刻也不想松似的，很着緊的樣子。

“不走。”清夜懸輕拍着他，哄小孩兒入睡的手法，“就在這兒看着你睡，睡吧。”

蓮空又忍不住睜了睜眼，偷偷瞥清夜懸的神色。他還是記挂着夜間闖進師父房中，師父生氣動怒的事情，此刻見師父真的沒有生氣，才放下了心。

雷聲隆隆，清夜懸伸出手捂住了少年的耳朵。他望着少年的睡顏，心底有個聲音，有心想問一句，在谷外那麽多年，每每碰見雷雨天，怕成這樣，是怎麽過去的？

是他那好師兄陪着麽？

他也像這樣，撲過去抱着他，在他懷裏像初生雛鳥似的發抖麽？

不合時宜，不合身份。清夜懸摸着蓮空散開的長發，沒有半分笑意地勾了下唇角，把腦中思緒壓了下去。

弱小無助可憐要師父抱抱才行的一朵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