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靜虛觀（二）

靜虛觀（二）

心魔坐在房梁上，歪着腦袋，居高臨下地看着房間裏一坐一卧的兩個人。他此刻沒再用蓮空的臉，是他自己原本的樣子，紫色的魔息絲絲縷縷地在身側逡巡環繞着。

“神君，我看你這小徒弟挺喜歡你的啊。”心魔本就栖身在清夜懸的心脈之中，因此不必開口，說話時聲音直接響在他的腦海中，避都避不開，想聽不見都不可能。

“既然是兩情相悅，您心中哪來的妄念啊？”他此時居然還有閑心跟清夜懸讨論這個，因為心魔是真的很好奇，經歷過那麽多個宿主，這種情況他真是頭一回遇見。

世有八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世人心有苦楚，有求而不得的東西，長久亦不能放下，才會生出執念和貪求——心魔就是以此為生，世人的苦痛和執妄是他最喜歡的養料。

清夜懸心中無疑是有執的，不然心魔宿在他心脈中，也不可能活那麽久，被養得如此強大。可是心魔沒看明白，他剛纏上清夜懸的時候，蓮空已經離開碧幽谷了，這次重生回來，心魔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自己宿主心系之人，這麽一看就讓他驚訝，他有什麽求不得的？

完全看不出來啊。

若讓個外人來評斷，只看這師徒兩人日常的相處模式，沒人會覺得這徒弟不喜歡師父。得出的結論還可能恰恰相反，清夜懸一貫面色冷淡，內斂自持，而蓮空則是師父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怎麽看也是這徒弟黏着師父，徒弟喜歡師父更多吧？

清夜懸垂着眼，輕輕摸着蓮空的長發，是個安撫的動作，在聽到“兩情相悅”時濃黑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難得搭腔，淡淡道：“師徒之情與男女之情并不同。”

一個心魔，只要有妄念可吸食，就該滿足了，更何況清夜懸還是位道行高深的神君，除了妄念，還有無數仙澤可食。他會跟宿主讨論這個，本來就挺奇怪的，兩人之間的氛圍難得的心平氣和。

“哦，懂了。”心魔雖然也沒有人類的感情，但食遍人心八苦，也算看遍人間冷暖了，這種問題，稍微點撥一下他就明白了。

“那又有什麽關系？”心魔從房梁上跳了下來，躍到清夜懸面前，居然還很樂于助人地給他出主意，“這師徒之情和男女之情，雖然不一樣，但不都是情麽？要我說啊……”

他往榻上瞥了一眼，繼續道：“神君，我看你這小徒弟對這些事一概不懂，估計也分不清師徒之情跟男女之情的區別在哪兒，您就算去解他的衣帶，估計他也不知道什麽意思，根本不會拒絕您的。您哄他幾句，不就糊弄過去了麽？”

心魔一臉“你個得道的神仙居然這個也要我教你”的表情。

“生米煮成熟飯，這麽簡單的路您不走，非要受幾百年相思之苦，啧，可真是……”

清夜懸的手微微一頓，涼涼地打斷了他，皺眉道：“龌龊。”

心魔本來只是跟他随便閑聊，因為他看這兩個人的樣子是真的蠻有意思的，才多說了一句。實際上，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他自身的利益出發，他巴不得清夜懸一輩子不能得償所願才好呢。他執妄不消，心魔才有更多可趁之機。

“我龌龊？？？”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沒生氣，而是被逗笑了。

對方既然不領情，他也沒必要說下去了。心魔笑道：“是我龌龊還是你龌龊？”

心魔的身形倏地散開了，散成了一團幽幽魔氣，陰雲般籠罩在清夜懸身上，侵入心肺四肢，貪婪地蠶食着。

“您既然敢生出那種心思，卻敢想不敢做，寧願受這種折磨也不越雷池一步，可真是清高啊，佩服，佩服！”心魔哈哈笑着，越笑越大聲，那笑聲簡直猖狂至極，“真清高，有本事就摁滅了這點妄念，讓我滾蛋啊。”

“——可是你能嗎？”

床沿邊的人靜坐不動，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的晦暗。他仍撫着榻上少年的長發，良久，擡起另一只手輕輕拭去了薄唇邊溢出的一絲鮮血。

蓮空醒來的時候，雷雨已經停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停下的，他揉着後頸起身，發覺後半夜自己一直睡得很安穩。昨夜自從師父來了，他好像就怎麽聽到雷聲了。

身邊的氣息太令人安心了，連隆隆作響的雷聲都不足為懼了。

蓮空想起昨夜的事，慢吞吞地爬起來，扭着頭環顧了眼房間，看見窗邊立着的疏淡青影，一顆心倏然放了下來。

“師父。”他走過去，恭敬地叫了聲。

清夜懸聞言，淡淡偏過頭來看他。

“您一夜都沒合眼嗎？”蓮空小心地擡眼看了師父一眼，後知後覺地感到抱歉。

這麽大了還怕打雷，還要師父陪着才能睡着，師父會不會覺得他麻煩，覺得他這麽多年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啊？

清夜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垂下眼，看見少年睡了一夜滾得淩亂的衣襟，一截雪白而筆直的鎖骨露在外面，瑩潤得像是上好的白瓷，清夜懸下意識擡了下手，想将那領口整理好，可不知為什麽，手又頓在了半空中，慢慢收了回去。

蓮空沒明白師父擡手是想幹嘛，他懵然地看着清夜懸，眼神微有迷茫。

“雨停了。”清夜懸垂下手，他直接轉身往房間外走，“整理好衣冠再出來。”

“是，師父。”

蓮空點了下頭，目送那抹淡青身影出了自己的房間，聽話地重新給自己束了發，認認真真地整理好了衣服，雖然做不到像師父那樣一絲不茍，身上一絲褶皺塵埃也無，但好歹也理出了個能上得了臺面的端正模樣，才出了房間。

因風雨耽擱了一夜，兩人晨間退了房，出了城往靜虛觀去。

雨後初霁，但半空中仍漂浮着潮濕的味道，山間的青石板路仍是濕漉漉的，翠綠苔痕鮮明，微冷山風洌洌掃過，呼吸間皆是清朗的草木氣息。

大弟子等候在道觀門口，看見人忙迎上來：“溫道長。”

蓮空這才驚覺，靜虛觀的這些弟子還是不知清夜懸的真實身份的，只當他是個散修道士，還是稱呼他的俗名溫蘅。

溫蘅。蓮空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新奇，他當了清夜懸的徒弟幾百年，居然都不知道他師父的俗名。

他對他師父的了解還不如凡間的一個不知名道觀的小道士？

蓮空抿了抿唇。

“今日不巧，觀主有事離山赴約去了。”大弟子客客氣氣道，“不過觀主交代過了，讓您先住下，他晚些時候會親自來賠不是的。”

“赴約？”清夜懸挑了下眉，心道，這老頭給碧幽谷來信在先，居然還跑去赴什麽別的約了。是真當他脾氣好不計較。

他淡淡道：“你們觀主還挺忙。”

“是的。”大弟子完全沒聽出對方話中的嘲諷，挺嚴肅地點了下頭，“觀主日理萬機，分身乏術。不過，他說會抽空來見您的。”

清夜懸：“……”

他擡起眼，涼涼地看了眼這因為無知所以無畏的小道士，忽然笑了下，點頭道：“行，我等他。帶路吧。”

大弟子這才發現這位溫道長身後還跟着個少年，不光是多了個人這麽簡單，問題是這人是他見過的。

是如意村中揭露天妃祭之事的那位少年。

大弟子有些驚疑：“你……”

蓮空沒想到這人還記得自己，他有點怕暴露了清夜懸的身份——既然師父未曾同他們說過，那肯定就是不想讓這些人知道他是碧幽谷的那位鳳凰神君。

“師父。”他跟緊在清夜懸身邊，握住那青色的袖子，叫了一聲。

“這是您的徒弟？”大弟子似乎明白了什麽，“您收了他作徒弟？”

他記起當時這位溫道長寄住在柳家，似乎就是和這少年在同一家。大弟子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因此二人才認識，結緣，成為了師徒。

清夜懸并不多解釋，淡淡“嗯”了一聲。

大弟子于是将二人帶到了道觀後面的客堂中。師徒有別，上下尊卑分明，這是道門的規矩，雖然這二人不是靜虛觀的人，可在大弟子心中，散修也得守道門的規矩，他理所當然地給這二人分撥了兩間寮房，安頓他們先住下。

他看着二人的身影，那少年跟在青衣道士身邊的模樣，很是溫馴順從，确實是個乖乖徒弟的樣子。好像沒什麽不對的，但大弟子随即又覺得奇怪。

這少年不是将如意村供祭的魔獸斬殺了嗎？那麽厲害，何必拜一個散修為師？反正就大弟子的了解，沒見這位溫道長出手過，他跟着他們去如意村的那回，連道門祭祀儀式都不會主持，每天無所事事不知道在幹嘛，多半沒什麽真本事。

而那少年，大弟子估計了一下，覺得他的修為比他們觀主還高。

他不會是被忽悠了吧？大弟子嘴上什麽也沒說，但心裏直犯嘀咕。

晚上，蓮空坐在靜虛觀的寮房中。到了該入睡的時辰了，道門規矩森嚴，其實對何時起床何時入睡都有嚴格的規定，很是講究，靜虛觀中一片昏暗寂靜，各院的燭火都熄了，道士們恪守門規，都入睡了。

蓮空沒有睡下。

山中有梨花樹，他那間房外推開窗就可見雪白如雲，梨花的香味幹淨疏淡，沁人心脾。

不知為何，蓮空沒有什麽睡意。他走出房間，在夜色中賞了會兒花。月影梨雲，倒是清新雅致，極為詩情畫意。

靜靜看了一會兒，他忽然擡腳往旁邊的院子走去。

他走到了清夜懸那間寮房前，才停了下來。想叩門，但是吸取了之前那夜的教訓，他不敢再莽撞了。

蓮空沒有叩門，根本沒驚動裏面的人。

師父睡下了嗎？他望着昏暗一片的窗戶紙，房間裏面沒有燭火。

須臾，他掀起衣擺，也不嫌棄地上髒，直接在房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了，擡頭時眼中一片清明，入目處是一輪渾圓皎潔的月亮，月高高地挂在天際，在人間抛下驚鴻輕落的清輝淡影。

風送梨香，花好月圓，明明是很好的景色。

可是蓮空腦子裏卻忽然冒出個念頭，他想，今夜沒有雨，更沒有電閃雷鳴了。

所以師父不會來陪他了。

小時候他分明什麽都不用考慮，肆意妄為，想幹什麽幹什麽，而現在，他謹慎小心，動一下之前要三思而行，這幾乎不像是他了。

如今想要師父陪着他這種要求，他都沒法坦然提出，更不敢像小時候一樣，得不到、不被滿足就胡攪蠻纏，偏要稱心如意才罷休。

……只有扯着害怕雷雨的借口，才能像小時候一樣躲進師父懷裏片刻。

蓮空明明是極害怕打雷的，可是想到這兒，他又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麽害怕了。

心魔：智者不入愛河，我只想吸仙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