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臨江府(三)
臨江府(三)
蓮空如今魂魄不全,本來不應該這時候重生的,是出了意外,才提前醒了過來,他自己渾然不知,沒覺得有什麽,但其實他的靈體還很脆弱。
這臨江府說大不大,城中興盛起來之後也不過千餘人,可說小也不小,那搜魂的羅盤只能指出個粗略方向,無法準确定位,來到這城中找那縷魂魄,還是猶如大海撈針。
清夜懸沒想帶着蓮空一起去找他那縷魂魄,他甚至都沒有告訴蓮空此次出來是為了這個。這一趟帶他出來,一是因為這小混蛋最近太過黏人,他就算不提,他肯定也是非要跟不可的;二是便于找到那縷魂魄之後第一時間将它放回蓮空體內而已。
這城中出現邪魔的事,真假尚且不知,清夜懸留下了些靈力給蓮空防身,不管這事是真是假,以蓮空的本事,有了些靈力,傲雪劍也在身邊,不至于對付不了什麽邪魔妖物,因此他沒什麽不放心的。
第二天早上,蓮空起床的時候,隔壁的房間已經空了,清夜懸已經不在房中了。
蓮空在隔壁的房間中愣愣地枯坐了一會兒,見房中整齊,床鋪上沒有一絲褶皺痕跡,根本不似有人居住過的樣子。晨陽透過窗戶紙漫進來,光影游動,細小塵埃浮在半空中,蓮空忽然皺了皺鼻子,聞到了一點草木竹香。
淺淺淡淡的味道,不留心搜尋根本難以琢磨。可就是這麽一點熟悉的味道,讓蓮空放松下來。
這清冽的竹香提醒着他師父還在這裏。
蓮空本來內心嘀咕着,覺得師父沒有帶着自己一起去,是不是當自己是個拖油瓶,擔心自己會添亂。
算上前一世,他離開師門數百年了,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回去,近來的确是一直黏着跟在師父身邊,簡直到了一種寸步不離的程度,這樣才能稍稍找回一點兒真實感,稍覺安心。
不然,他總覺得還身在一場憑空臆想出來的美夢中。
良久,他才站起身,即使房間裏沒有人,蓮空也鄭重其事,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沒留下任何痕跡,剛剛坐過的椅子也被放回了原位,沒有絲毫移動。
清夜懸将錢袋留給了蓮空,而且蓮空這兒還有臨行之前彤鯉和潔鶴硬塞過來的一大包糕點吃食,是不愁填不飽肚子的。
也不知道師父去辦什麽事了。蓮空心想。
碧幽谷的鳳凰神君分明避世神隐,身不染塵,與人間兩不相關,到這兒能有什麽要緊事?
這麽一大早就走了……是怕他非要跟着去嗎?
蓮空覺得自己真沒那麽纏人。
……好吧,其實還是想纏的,胡攪蠻纏分明是他小時候最拿手的,到現在性子沉澱變了許多,可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他沒那麽沒眼色,非要湊上去,更不想惹師父厭煩,害怕見師父再發怒。
蓮空心不在焉地想着,簡單吃了點東西,就離開了房間下了樓。
他一個人待着,百無聊賴,閑不住,便出去逛逛。這臨江府他也是第一次來,尚有幾分新鮮勁。他出了客棧,見外面的街市上仍是布滿各色花燈,将這整座城裝點得像個滿頭珠翠的姑娘。
這花燈在夜裏看是流光絢麗,可在這本就明亮的白晝中便遜色不少了。
但蓮空還是莫名走到一個攤位前。
攤主笑臉迎人:“小道長,買燈嗎?兩日之後就是燃燈節了,供一盞燈,可保心想事成,邪不侵體!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這小販大概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吉祥話都堆出來了,蓮空愣了一下,真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祝道士大富大貴。
對他們這些修道之人而言,金銀不都是身外之物嗎?
當然,蓮空所見的世面到底有限,他是沒見過靜虛觀觀主是怎麽為了這銀錢生計奔走發愁的,所以才會這麽想。
想到昨夜入城時那府兵的話,蓮空輕搖了搖頭,道:“邪魔不敢近我身的。”
要是真來了,他一劍一個。
攤主看了看他,心裏可能覺得這小道士在說大話,但不可能說出來,而是附和着誇了句:“小道長真是修為高深。”
“就算不是為了驅魔辟邪,供一盞燈也可以保你心想事成,五福臨門!”攤主又道,“這放燈可是臨江府的傳統呢,等兩日之後,那夜都能被照成白晝,這燈點燃了之後升到天上去,天上的神仙就能聽到你的願望,百試百靈!”
蓮空失笑,心道這是什麽瞎扯的傳統。
他自己就是神仙,還要求誰去?而且,他這神仙,這麽多年以來也從來沒聽到什麽凡人的請願,更別提幫他們實現了。
攤主看他實在猶豫,順着蓮空的目光看過去,又不遺餘力地想做成這筆買賣,道:“就算您不信這個,也當湊個熱鬧呗。您看這燈做得多精致啊。”
确實精致。
蓮空不相信這燈真能讓驅邪,單純就是被這燈的外形吸引過來的。他垂下眼,目光輕輕落在攤子邊緣挂着的那盞宮燈上。
那是盞青碧色的燈,竹篾伶仃地支撐出形狀,罩在其上的是上好的碧色彩紋紙,被陽光一照,上頭像是暈開了一層水波似的,又似玉一般通透——是一只鳳凰的形狀。
振翅欲飛,栩栩如生。
蓮空的确一見碧色就會多看兩眼,看到青綠之色的東西就走不動路,這毛病由來已久,已經幾百年了,一時之間改不了,更別提這盞燈還被做成了鳳凰的形狀。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掏錢買了下來。
因為燃燈節,這臨江府大街小巷都挂着燈,因此蓮空抱着盞燈走在街上,也就不足為怪了。他又轉悠了兩圈,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喧嘩人聲。
原是路邊的茶肆之中,有位說書人正在打着羽毛扇,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說着什麽,一衆茶客都聚精會神地聽着,不時撫掌叫好。
聽故事誰不喜歡?蓮空一矮身,也鑽進了那茶肆裏,找了半天空位,才找到個角落的位置,留神沒碰着他剛買的寶貝宮燈,坐了下來。
驚堂木一拍,那說書人朗聲道:“那邪魔面棗色,齒巉巉,目露兇光,作惡城中,一時之間百戶遭殃,屍橫遍野!千裏無人聲,赤血染清江。慘,可謂是一個慘字哪!唯有大人手提三尺青鋒,見那邪魔直奔而來,今日便是拿它開刃!”
蓮空沒聽過說書,很是新奇,興致勃勃地聽着。
“……那邪魔怎堪敵?不過十合,便敗走欲逃。”說書人道,“大人生擒此魔,斬殺棄于市,方平民憤,又親涉江而過,渡亡安魂。自此,上下拜服,怨魂皆消。”
“好!”有人帶頭叫了一句,其餘人也跟着鼓起掌來。
蓮空也跟着拍了幾下手。他倒是很不見外,跟鄰座的客人們打聽:“這說的是什麽故事啊?那說書人口中的大人,又是哪位?”
“小道長,是頭一回來臨江府吧?”客人笑道,“這說的是咱們府主驅魔立業的故事,在這臨江府內,除了咱們府主的故事,說書人從不會說別的。”
那客人面上還頗有得色,笑眯眯的樣子。蓮空心想,看來那位姓仇的府主在一方真的深受愛戴。
他點了點頭,抱着燈繼續聽下去,越聽越生出了幾分親切之感。
這位府主披荊斬棘,誅滅了臨江府附近的所有妖邪魔物,在此立業,而蓮空從前征戰四方,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過,這位府主只用守這一方太平,蓮空卻守的是整個天下。
随即,蓮空又突然覺得有些奇怪——這臨江府怎麽會有那麽多妖魔?
五百年之前,他身死之時,那是仙魔之間最後一場戰役,從此人間該太平無事了才是。雖說戰事已歇,但到底不可能把魔族斬盡殺絕,讓其滅族,這世上是還有魔,可不該這麽多。
如意村也就罷了,那村子毗鄰魔域,離得太近了,魔域的妖邪出動作祟,也是有可能的。可即便是如意村,他們供祭的那魔神都不在村中,而在百裏開外的山上。這臨江府上下不挨的,為什麽從前會有這麽多邪魔?
蓮空思索着喝了口茶,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他前世殒身之時,以為這以後的天下該是承平盛世,無甚可操心的了,因此去得十分平靜,可現在才發現,也許這世界同他想的不太一樣。
或許……他又想,或許這故事也并非完全真實吧。
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難免會出現岔子,逐漸誇大其詞,人們把這府主供到神壇上去,傳唱他的故事,這故事難免也有神化的部分。
這便說得通了。
離開之時,蓮空抛了幾枚銅錢過去打賞——雖然錢袋鼓鼓囊囊的,但他還是替師父省錢,沒有大手大腳地花錢,只擇了幾枚零碎的小銅錢。
蓮空打道回府,突然發現客棧裏熱鬧了起來。
原本這小客棧因為出現邪魔的事,往來行客都諱莫如深,不愛往這裏來,因此生意冷落。可臨江府最近來的人太多,跟蓮空他們一樣,因為別的客棧都住滿了,才不得已來了這兒。
蓮空一進去,就看見樓下大堂內有不少人,這客棧登時變得擁擠起來。一衆人都穿着短打,做家丁打扮,個個手裏都抱着樣式不同的燈,而被衆星捧月地簇擁在中間的那位,穿着金絲錦衣,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個土財主。
店主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麽運,遇上了這種客人,趕緊點頭哈腰地帶着人上樓去了,根本沒顧得上蓮空。
夥計們也都跟了上去,幫着拿那些燈。
人都上了二樓,大堂裏只剩下蓮空一個人了,他拎着那盞鳳凰燈,沒往樓上去,而是先去了後廚,準備找點吃的。
出來這麽多天,彤鯉和潔鶴給他帶的那些點心他吃得已經差不多了。
蓮空此次重生之後,發覺自己的食欲較之從前強了不少,一頓不吃就餓得燒心。他雖不似清夜懸一般辟谷,但到底天生的靈根仙骨,吃東西大抵只是因為饞,可現在卻真像個凡人一樣必吃不可、頓頓不落了,他自己也覺得當真有些奇怪。
這客棧不大,但後廚倒不小,竈上的火噼啪燃燒着,案上擺着肥雞肥鴨、五色糕點,兩三個幫廚在做菜,應該是在為那位豪橫的土財主及他帶來的一衆家丁準備的。
幫廚們忙得團團轉,沒注意到蓮空。蓮空正準備出聲,忽然感覺衣角一重,他略帶詫異地一低頭,只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他。
那雙黑色的眼睛其實很漂亮,但裏面一點情緒也沒有,所以顯得不像是活人的眼睛,彌漫着一團平靜的沉沉死氣,麻木而冷漠。
哪怕只匆匆見過一面,蓮空也認了出來,這是昨天見到的那個店主的女兒。
女孩躲在擺放調料食材的櫃子後面,蜷縮着,小小的一團,鬓發亂糟糟的,衣衫也褴褛,只有一雙眼睛看向人的時候讓人心頭一震。
“你……”蓮空想起昨天店主說他這女兒腦袋不太好使,不自覺溫和了許多,就着女孩扯住他衣擺的力道彎下身,“你怎麽在這裏?來找你爹的嗎?”
“噓。”女孩深深看了他一眼,表情嚴肅地讓他噤聲,蓮空敏銳地捕捉到她在聽到“你爹”二字時身體顫了下。
她拉着蓮空,把他也拉進了櫃子後面。蓮空有些無奈,但又不好拒絕這傻姑娘,只好依着她,矮下身跟她一起躲在了櫃子後面,自己也頗覺這樣子滑稽得很。
幸好櫃子後面空間不算很小,他身量又還算是纖細那一款的,兩個人也擠得下。
“怎麽了?”蓮空也配合地壓低了聲音,問她。
看來這姑娘腦袋确實有些問題,不然怎麽會見着個陌生人就拉他一起往這犄角旮旯裏躲?
傻姑娘沒有回答,蓮空也矮身躲進來了,她就松開了手,蓮空剛想追問,卻借着她的動作看見了她懷裏的東西,倏地一頓。
昨日他便見這姑娘懷中似乎抱着個什麽東西,護得緊緊的,如今終于看清了。
那赫然是一顆慘白的凡人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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