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冬眠

冬眠

“少喝點咖啡。”餘留青從我手裏端走了熱拿鐵，用教訓一般的口吻說道：“對腸胃不好。”

我從發呆中走出來，眼神有些茫然而迷離，擡着頭一臉空白地瞅着她。餘留青似乎覺得我縮在羽絨服裏的樣子，尤其是下巴窩在毛絨大領裏一臉迷茫的樣子很可愛，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怎麽開始喝咖啡的？”餘留青抱着筆記本電腦坐下來，掀開烤火被也鑽進來烤火。

我回過神來，往她那邊縮了縮，“忘了，好像是辦公室裏同事加班時喜歡喝，我試了一杯感覺也挺好，就慢慢喝上瘾了。”

餘留青挑眉。

于是我又說道：“畢竟頭腦清醒的感覺很好嘛……”

“還是少喝吧。”餘留青也沒再多說，“要不你像從前那樣？”

我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起來。我們同時想到了小時候她往我鼻子下抹風油精以讓我清醒，以及用“勁豆”這種剛開始奇酸無比後面卻很甜的糖果來提神的事情。

想來，以前冬天雖然困頓極了，但也特別有趣。大家裹着厚棉衣，在大風與寒冷中上下學。

“真好啊，這時候我才感覺咱們一樣寬。”我們班的姚胖子總會這麽說。

“大家只會有情商地說你冬季校服小了。”萱子無情地打斷道。

餘留青喜歡穿高領毛衣。她很瘦高，總顯得衣服裏空空蕩蕩的，而高領只有黑色與白色，都顯得她十分有氣質。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同樣是高領，穿在宋沂雨身上就那麽溫和柔軟，在餘留青身上卻是那麽禁欲。

“不要藏藍色!”我抗議地扯着圍巾。

“乖。”餘留青呼嚕我毛。

我瞪她，“我可不吃這一套！我要黑色！”

餘留青無奈，二人都退而求其次，最後買了條白絨帶小球的。

冬天花在路上的時間會在不知不覺中縮短，大家都急着鑽進到教室，坐到座位上，就又是一條好漢了。冬天教室裏就像個大澡堂，悶熱潮濕，從外進來，同學們的眼鏡總得蒙上一層霧。要有人在大冬天在教室裏吃麻辣等味道極重的食物，會受到所有人的譴責。在這溫暖的環境下有時便容易打瞌睡。我當時并不喝咖啡，而是在餘留青的各種幫助下重振精神。

當年的長沙下了一場大雪，準确來說，當時似乎年年都會有雪。于是便催生了各種可恨的行徑，比如往衣領裏塞雪球。不過餘留青穿高領毛衣不好塞，當然也不會有人去塞，畢竟大家天生對這種早熟的人有些忌憚。

但我就不大走運了。走在路上，總有些調皮的同學撩起樹枝，撣我一身雪，再毫無愧疚地說聲抱歉。後來我若惱了，會在經過屋檐下時拽下一根冰錐砸回去，畢竟鄉下屋檐下結的冰錐有時甚至有一人長。

最好玩的莫過于把桶裝滿水放在外面，起床後去看，可以結出厚厚的一桶冰，用鏟牆灰的鏟子剖出來，用小刀可以切出各種有趣的東西出來，我美其名曰“冰雕”。像雪人這種，其實玩不出什麽新花樣，也就看看院子裏有多少雪，一路卷過去掃院子似的比大小。

像魯迅文中捕麻雀的法子我早試過了，牽着繩子在一邊坐上大半天也等不來一只，反倒會招來自家的雞，不小心扣住了還得被奶奶訓上好一會兒。

小時我立志要吃遍各處各味的雪，硬是拉着餘留青陪我去爬并不陡峭的山路上山。後來，卻只記得在山頂房間滑溜溜的瓷磚地上抓着柱子玩溜冰了。至于什麽味，大概也只是泥土味與灰塵味吧，談不上有哪處的好吃。

雪花落在衣上的樣子，我細細地觀察過，的确是六個角，而且當真是朵朵不一樣，漂亮剔透，只可惜留不了多久便化了。而冬天的雪，就像這些雪花一樣，再難見了。說是全球變暖，但的确是好幾年直至後來都沒下過雪了。能記起的也只有圍着火爐或者曬着冬日的暖陽了。

鄉下的火爐不是用電，甚至都不是用碳，燒的多是木頭等雜物。坐遠了，冷；坐近了，又燙。爐柴火噼啪，鶴氅青衫沒有，只有總被濺出的火星燎出洞來的棉衣。而冬日暖陽大抵是舒服的，沒有林海音的《城南舊事》裏那駱駝隊的奇景，只有抓緊一切時間吸熱的棉被在長繩上晾曬。

魯迅說，空中的是雪的雨，是雪的靈魂。甚至童話故事裏的雪人也有融化的時候。而我常說我喜歡冬天，這時我總抱有一絲希冀……今年，大概是會下雪的吧？然而一年年過去了，卻再也沒有那樣好的雪了，所謂“瑞雪兆豐年”，豐年常有，瑞雪卻不常有呢。而我就像德雷克上校赴刑場前想起父親帶自己看冰的那天一樣，一直沒敢忘記那些下雪天。記得狗吠聲中的風雪夜歸人，記得每一場遲雪來的走人家，記得那許許多多的高山滿白頭。

而現在，我只能往餘留青懷裏縮了。

“怎麽了，眠眠”餘留青用濕軟的唇蹭我脖頸。

“想到以前了。”我悶聲回答。

“當你回憶從前，說明你珍惜生活，敢于想以前了。”

現在我們天天窩在家裏，仿佛伊甸園裏套上枷鎖的羊群——我們大多沒見過真正的冬雪。可是，若以後我們只能在電影或者VR裏感受呢

難不成某天我們還能學會冬眠不成？可現在不正在冬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