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囚在琴房裏的那些年
囚在琴房裏的那些年
大家喜歡說浪漫,不知為何,我的理科老師有時比文科老師更喜歡這個詞。
我的政治老師是哲學系出身,對什麽都無比淡漠,氣質清冷脫俗,這大概是因為她對世界看得通透。大家對她都有一種本能的敬畏,覺得她不食人間煙火,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至于我們的歷史老師,大家對他的評價都是“像是從奇怪的地方出來的人”,此夫子愛罵當代中國人道德淪喪,從闖紅燈開始罵,最後祝我們這迷惘的一代考上萎靡大學,或是天天說他看到了什麽新聞,比如“外國都用謹惕的小眼神盯着中國”什麽的。我個人很喜歡他,感覺像朋友般親切,雖然有時我喜歡把他比作大呼“無恥之恥,無恥矣”的可愛的老天真孟夫子,或是電視劇裏撫着白胡子痛心疾首地說“世風日下啊”的老先生。
但化學便不一樣了。我會認為丁達爾效應很美,初學時便把它用在了各種小說的比喻上,結果後來無比惱怒地發現衆作者已将它用爛了,還輪不上我。至于硫酸銅晶體、鎂條燃燒、鋁熱反應什麽的都是無比神奇的,在顏色與光亮上是任何事物都無法複刻的美。而在生物中我看到了我一心想了解的白化病,不一般的是,我一直認為冰雪美人很好看,尤其是白睫毛白眼睛。從初中的腔蟲到高中的磷酸分子層,生物一直給我們傳授了大量不帶髒字的罵人法。
到了結束之時,我們的老師們會在最後一節課講自己的love story——這個一年年一屆屆從未改變過,因果輪回一樣。他們的故事很平淡,大家卻都覺得很浪漫。
講真,浪漫這東西還真是不好定義。
愛因斯坦研究物理,同時愛好拉小提琴。于是,我媽從小便把我往這方面培養。很可惜,最後我學了文科,也沒學專業小提琴,長大了之後甚至都不怎麽拉了。
對于小孩子而言,練琴實在是件很無聊的事。讓你聽好聽的音樂,你會乖巧地坐在那兒聽,但若讓你去用無數時間學習與練習,你寧願去玩泥巴。
小時候我每天練一個小時,長大一些就成了兩個小時,再大一些就成了三個小時,若遇上大比賽還得再加上早上兩小時,晚上兩小時。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餘留青也學鋼琴,只不過她學得差不多便沒再學了,沒事兒便彈些自己喜歡的曲子,從不像我這麽苦大仇深。而我們練琴時間是錯開了的,于是每日我們家便整天鬧哄哄的。我一直很同情我們的鄰居們,準确來說,是我們村的人。
我媽媽既希望我能學好,又不肯花時間陪我。于是每一周的周六,我和餘留青便轉三趟車,坐兩個小時從河西鄉下輾轉到河東。
鄉下沒開公交之前,爺爺便騎着摩托車送我們到梅溪湖的車站,那時的梅溪湖還是葡萄農場和大片的濕地,一路風吹得人無比淩亂,沙與塵土在風中飛揚糊住了視線,仿佛滾滾濃煙,餘留青往往要用披風罩住我們來阻擋黃沙。
開了公交線路後終于好多了,車上往往人很少,車開得猛,蹦跳着往前沖,車速快而老破車不停嘎吱響,時不時來個急剎車,我們反胃暈車,無法擠時間學習,只能聽英語。
而在城裏坐公交就沒那麽幸運了,往往人擠人,車一動便有無數重量擠過來,有時站上一個多小時都不一定有座位坐下,腿都站木了,手直脫力。大夏天則像蒸爐,悶熱難受,有時車廂裏還彌漫着一股汗臭味。每每到了學琴的地方,我都已熱出一頭汗,手滑濕濕的。到了冬天則反過來,手凍僵了,還得先烤上一會兒才能開始拉。
剛開始學琴時,我的手掌總是貼在琴頸上,老師便大喊着“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把我的手翻過來,使一指與四指能在同一線而大拇指與手掌間是空的。後來老師見我老改不過來,便綁了顆釘子在下面。這種方法無疑特別有效,但同時也很殘忍地劃破過我的手掌,以至于到後面我的腦子在想技藝與音符時都還會蹦出“釘子”這個詞。
跳弓這種東西,實在太難了,之後學帕格尼尼第九練習曲時有兩頁全是跳弓,我拉得超級糊,要不就像在砸琴,要不就跳不起來,虛虛地一帶而過。
我之前看到過一個漫畫,裏面的人陪女朋友看電影,女朋友自然而然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然而,由于那人是學小提琴的,他立刻用下巴和肩膀下意識地夾住了女朋友的頭。的确,學小提琴的就這毛病,雖說我還從沒夾過留青。
小提琴老師的老師曾恐吓她們說,不把背挺直會得肺病,後來這位可憐的老師在那場1966至1976年的動亂中廢了手,再拉不了琴,這個悲劇讓我小提琴老師一直難以釋懷,而這個恐吓她也一直記到現在。難過的是,這個恐吓已吓不着我們了。雖說我沒得肺病,但也因此有含胸、脖頸前凸和脊椎側傾等毛病。
之前就有提過,我喜歡柴可夫斯基、巴赫、門德爾松這些曲子,它們很多都很美——美好的生活,美好的戀人……寫出來像繁星落于春水。旋律感和節奏都是很重要的,而我恰恰不大擅長,只能天天抱着冰冷的節拍器僵硬地拉。它們類似于呼神護衛咒,需要聯想美好的事物,恰好我身邊都是美好的事物,這仿佛天賜良機,一個勁兒美就是了。
像貝多芬與莫紮特則不是我能高攀得上的,因為它們我吃了太多苦了。莫紮特的曲子美歸美,卻有些像容量瓶了,計算得齊齊整整,無聊透頂,适合跳舞與宮廷樂,若換我拉,我看我爺爺奶奶都要睡着了。貝多芬就更別提了,老師說我拉不出那種氣勢,倒是餘留青學會了,中午我賴床時總被《命運交響曲》轟醒,堪稱垂死病中驚坐起。
有一段時間我拉《流浪者之歌》,它不像我以前學的另一首中國的流浪樂曲,那首曲子悲涼痛苦,我小提琴老師創造情境都是“爺爺奶奶,給一個吧”、“好心人,給一點錢吧”這樣的。《流浪者之歌》是哀而不傷的,又叫《吉普賽之歌》,老師創造情境則是“政府!你怎麽讓我們變得如此貧窮”、“我的憤怒啊”。總之,他們有難過,有憤怒,有快樂,卻沒有自怨自艾。
說到這個,就有點跑題了……總之,小提琴讓我的手一次次破皮、疼痛、長繭、變厚、變長……還帶來了一身病痛。以致于後來回想起來,大部分記憶都是無比痛苦的。我的每個晚上都要分一半給它,除了期末等考試來臨時,我幾乎難得去看電影,至今思來連一晚不練琴都是恩賜。
所以當我聽說我媽想要我考中央音樂學院時,我是憤怒的。
“是我還不夠優秀嗎?”我一遍又一遍問自己,問留青。我其實真不是看不起藝術,看不起藝術生……盡管他們很多行為成績都很—般。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在可以讀個很好的學校時去抛下學業而去學習專業藝術。
音樂只是我的養料,可我已被它囚禁了太多年了。
在我和留青的戀情被發現與留青被送走轉學後,我更是渴望掙脫一切束縛——家裏、小提琴,或是什麽。我天天和母親吵,最後忍無可忍砸了我的琴。
我最後考去了廈門大學,直到我大學畢業找了工作都沒有再摸過我的琴……那把已經斷了頭的琴。
我不讨厭我的琴,它只是淪為了花喇子模所寓意的遭殃的可憐中介人,是弱小的我用以對抗家庭的工具。
詩人說,要背着一把小提琴浪跡天涯。在我一個人在他鄉求學時,我承認我是孤獨的。我會聽巴赫的樂曲,也會聽舒伯特的樂曲,但還是空虛。
“人一旦長期生活在無力改變的痛苦之中,轉而會愛上這種痛苦,把這種痛苦當作幸福,用這種方式來尋求解脫。”這是弗洛伊德對受虐狂的成因解釋。
我不是受虐狂,也不喜歡苦難,但就像受虐者在哪一天解放了,所有虐待狂從此消失,他會如何?會高興嗎?會快樂得喜不自禁嗎?還是空虛迷茫呢?
我不再聽肖邦的樂曲了,也不再聽貝多芬的樂曲了。我養了一只貓來陪伴我,但它填不滿我曾用來練琴的時間。
于是我天天跑圖書館,天天努力學習,連導師都認為我得多休息多放松,但我都沒聽,固執地填滿着自己——只要夠忙,就不會空虛。
後來我和餘留青複合後,她在我生日那天買了兩張音樂會門票,約我去看演奏會。
餘留青公司下班偶爾有些晚,我便安靜地站在門口外邊等她。有個老太太同樣站在一邊等着。
我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她腰背挺得筆直,留着和我小提琴老師那樣經典的音樂家發型,有種挺拔的感覺。這讓我留心多看了幾眼。
“姑娘,你學小提琴的?”那老奶奶突然問我。
我微微有些訝異,“是的,您怎麽知道?”
“我看你左手小拇指比無名指第二節長。”那老奶奶說。
閑着也是閑着,我幹脆和她聊了起來。
我們一路聊到學琴,聊到喜歡的樂曲和喜歡的作曲家,再聊到一些音樂知識……也多虧了我專業知識比較豐富。
“你現在拉什麽?”老奶奶問我。
“我已經很久沒碰過琴了。”我有些慚愧。
“很久沒有拉過了?”老奶奶瞪大了眼,遺憾地搖搖頭,“音樂是很美的享受啊,姑娘。”
“我沒有練琴,但我沒有放棄音樂。”我說道:“況且我沒拉琴不意味着我放棄了小提琴。”
老奶奶一笑,還想再聊些什麽,餘光卻窺見了站在後邊的餘留青。餘留青來了有一會兒了,提着冰飲站在後邊兒,大概難得見我這麽能聊,便沒有叫我。
老太太饒有興趣地說:“你朋友學鋼琴的?我看她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呢。”
“您真眼尖。”我笑着說,“既然我朋友來了,那我就先告辭了。拜拜,很高興能和您聊天。”
“我也是,再見了姑娘,別放棄音樂。”老太太笑着揮手。
“聊什麽?聊了那麽久。”餘留青笑着問我,遞了杯冰飲過來。
“聊音樂。”我說道:“留青,我想買把琴了。”
餘留青聞言大笑:“巧了,我剛想說呢,這不,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把琴,不久之前我在意大利那邊買回來的。”
雖然餘留青工資很高,但我還從沒想過這個。聞言我立馬興奮了,瞄着周圍沒人注意,偷偷踮腳親了她一口。
後來我又重新操琴,有時會為餘留青拉一曲,有時也給朋友拉上一曲,會在姨爺爺走後悲傷地拉曲《二泉映月》,也會在時關與沂雨在丹麥的婚禮上拉一曲《一步之遙》作探戈舞奏樂。但多是為了自己而拉。
“媽。”在後來我媽五十歲生日終于接受我們時,我為她拉了一曲《茨梨花》。
“你說我是在報複你,我不聽你的話,沒選理科、沒學音樂專業、沒去大公司上班。其實真的不是因為要和你們對抗。我只是覺得,生活、養分都是我自己的,我不想要最好,我是要最合适。”
“你也知道我心腸軟,我怎可能狠心這麽報複呢?”我又說:“我被囚在琴房裏十三四年,說實話我沒多快樂,也沒受多大的好處,但我其實很喜歡音樂。現在我拉自己喜歡的曲子,而不是努力愛上考級書上的曲子。”
其實,我看到過一句話——“要拉出自己的曲子,否則莫紮特會來要走他的琴譜。”我想和那被囚住的十三四年握手言和,它們把自由還給我,而我把痛苦扔掉,把快樂送給它們。
“就這樣吧,媽,謝謝。”我對我媽這麽說:“也很抱歉現在你們五十歲了還抱不到孫子,我和留青就那樣了。”
說完,我連忙在我媽可能突然僵硬的感動笑容裏飛快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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