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光陰之華
光陰之華
唯有江間沙積與江邊碧濤,年複一年,昭示時間流駛。蒼茫一片蘆葦,一片無涯,風一吹便如碎紙流金般漫天飛絮。浩浩蕩蕩的一片蘆葦蕩裏,竹筏紮在岸邊,冒了個頭,供漁人垂釣。木舟也泊在一邊,槳随意搭着,漁網上的鱗片細碎地反射五顏六色的光。
鄉下人退體後,女人一般就每天搓麻将兼種地,而男人一般就釣魚兼種地。而我爺爺又是個文藝老頭子,每天就照顧些花花草草與果蔬小菜園,大白天就抽張竹藤椅癱在明堂裏陽光下的林蔭中看書,困了就就地一躺,書一攤,兩眼一閉開始打呼嚕。
爺爺學會用手機後,我們家就總要飄着紅歌,有時還會聽他大聲唱上兩句,時而還有梨園戲曲,還有說書《水浒傳》什麽的聲音。
雞鴨出門一叫,大鵝覓食歸來再一叫,大白天便過去了一大半。
扁擔挑兩桶水,小園裏絲瓜藤纏到了院牆上,園裏紫蘇也遍地芬芳,包菜團成可可愛愛一團,辣椒也長勢喜人。戴上草帽披上汗巾,爺爺彎腰在田裏鋤地潑糞,也不過些許時辰。
後來挖上了小池塘,我爺爺便把書一抛,随着幾個漁人,扛着釣杆去河邊釣魚了。
日頭也毒,水波也金滟滟,随金翻滾般晃得人睜不開眼,漁人卻興致不減,戴着草帽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浮漂小小地蕩着,水波一圈一圈,老人們眯着眼,就那麽睜着。他們身邊往往還要立幾根釣杆,上面夾着小鈴铛,風吹便輕響,但又不是魚咬。
我一直很好奇他們釣魚的樂趣到底在哪兒,後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我也嘗試着釣魚,但總是盯着盯着就眼神迷離開始發呆,過了許久提杆一看,魚餌早就影兒都不剩了。所以我到後來都是就地把釣杆一放,躲蘆葦蕩裏看書去了。
我振振有詞地說:“釣魚就是浪費時間,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不如看書。”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
他們的背影像巨大宏偉的雕塑,一動不動地立着,有種跨越千古的孤獨感,光是看着,便覺心中旌旗晃動,仿佛天地變幻,滄海桑田,他們也就靜靜地坐着,坐到黑天落幕,時間停滞。
而蒼山翻湧如海,河水粼粼泛波,殘陽蓋天似血,草蔓漸成碧濤,在時間的洪荒面前,也不過化成細細的一柄刻刀,在他們看遍風塵的臉上刻下光陰之華。
我有時候想,是不是專注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有時候看着這些漁人,我都會覺得時間凝成了巨大的琥珀,偏偏賜他們以年華。老人的專注堅持和少年人的專注堅持畢竟是不一樣的,芳華予少年人睥睨天下的登頂感,而歲月予老年人坐看流年的滄桑感。
有時我和留青帶着狗子在河岸上溜達,會聽見河邊劉家小妹的琵琶聲,掃弦如破陣,急雨與細語交錯,大弦小弦聲掠雀寒。
我特別喜歡琵琶,總是要拉着餘留青偷偷聽上一曲再走。
“琵琶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平日裏劉妹看着文文靜靜,也不怎麽說話,彈起琵琶來聲音倒越來越大,弦都要彈斷了似的。”我感慨道。
再往前走,江心裏就會有幾葉漁舟,飄飄蕩蕩晃着,游着碎瓊亂玉,而漁人只穿汗衫或背心,撒着漁網,像捕捉一襲晚霞。前頭有人在收攔江大網,老妻緩慢撥漿,老夫立着,咬着煙把網着魚兒的漁網往船上拖。偶爾魚尾撲水,驚起蘆葦邊潛水的野凫嘎嘎叫,漁人們便會呵呵笑,說着今天的收成如何,夠烹上幾尾鮮魚。
偶爾不出漁,漁人們便坐在垸壩上清理漁網,修修補補,鋪展晾曬。常年水漫泡過的手蒼老黝黑,汗水與河水混雜,魚腥味與汗臭味混雜,路人掩鼻笑罵。
“天要下雨哩。”他們沖我們喊道,“妹坨快回去!”
從前的我還不信,仰頭看天只是一笑而過,待到大雨噼裏啪啦落下,我們狼狽奔跑才知聽老人言。
我小時一直覺得這很神奇,一面佩服他們,一面又想弄明白。
“感覺。”他們就笑呵呵地糊弄我。
後來河邊開了幾家農家樂,漸漸的游人多了而漁人少了。
“河裏沒魚了。”我爺爺說。
河面平靜卻不幹淨,肉眼可見的垃圾,大片彩色油花,大段河面都被污染了。
後來,我爺爺扛着釣杆提着桶在池塘邊釣魚,槐蔭清涼,稻田輕響,蘆花飄絮,倒也安定了。
有時有小孩兒帶狗來溜達,爺爺便笑着塞糖。有時有牧人趕牛經過,大喊着問兩嗓子,我爺爺也不惱他聲音大吓走了魚,只是笑呵呵地回上兩句。我們也喜歡貓在槐樹上學習,把腳垂在水面下,爺爺也只是慈祥地笑着讓我們別學太久,順便喊我們一起回去吃飯……
他微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像重疊花瓣,溫柔了他鬓邊的蒼白頭發,海棠紅與梨花白……那是美麗,與年輕貌美的姑娘不一樣的美麗。
爺爺就這樣坐在塘邊,一坐便是四年,而光陰之華也悄然開滿了他的額頭,在每個角落缱绻地纏繞。
某一年中秋,我和餘留青提月餅回家。
檐角風鈴輕響,月色入戶,石桌上已空了好幾個酒杯。共着這輪明月臺,我們也脫去風塵,捧盞共享一碟月餅,花前月下,時節正好。
“倩娭毑,還記得我當年大冬天騎二坨家的摩托去找你不?”我爺爺滿臉通紅,喝得醉熏熏的,笑呵呵地開始回憶往事,“你還朝我扔雪球,罵我傻瓜,我還回罵你潑婦來着。”
“可不是嗎,你不還是要了我這個潑婦。”我奶奶翻了個大白眼,但嘴角是上揚的。
有時候我爺爺病弱身子,閑着垂釣,我都快忘了,他也曾是個少年郎。有時候我奶奶為了幾塊錢與別人掐架罵街,我爺爺在一旁嘆氣等待,我都快忘了,他們也曾對罵掐架過。有時候他們白發蒼蒼,煙火氣息,我都快忘了我奶奶也曾是個滿身桂花香喜歡花兒的小姑娘,而我爺爺也曾是個血氣方剛立志雙腳走天涯的男兒郎。
那天月色正好,花也香,酒也醉,父母也難得沒甩臉色。我聽着那些少年事,仿佛細數光陰下的留華。
月光下,戀人的臉比金光桂花還要沉靜和美好,銀白月華鋪陳于她的眉眼,比馥郁夜色還溫軟。
我突然發現,一片桂花落在了她的耳邊,雜在了碎發裏,像出走的一勺月光。
或許很久以後,我們會在一個寧靜的午後坐在池邊樹下,有漫長歲月去垂釣,去把自己活成一尊雕塑,去聆聽光陰雕刻我們的聲音。
也許某天光陰也會如刻刀刻下深情的花,那我一定要細數那些花,然後笑着對她說:“你看,這是我們的歲月在親吻留下的光陰之華的痕跡呢。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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