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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廚房位于後院,一條曲徑通往草木深深的盡處,晨光照着老槐樹投下清影,正打在屋檐苔痕上。

廚子走進廚房,右手邊另有一扇小門,是專門存放食材的小倉庫。他掏出鑰匙正打算開門,門縫裏滲出的一絲臭味卻讓他停下動作。

彼時,雲不意大半個身體勾在秦離繁肩上,只騰出一根枝條搭着冬菇鮮筍包子,碰一下缺一塊,就像有張無形的嘴一口一口啃着,還不忘分一個給自己的人形草架子秦離繁。

秦方自诩君子,主張遠庖廚,不入廚房,只在門外揣着手,施施然朝裏看。

廚子這一停頓,便引起了三人的注意。

雲不意啃着包子含糊地問:“怎麽了?”

“有肉食腐爛的味道。”

廚子說着,遲疑地打開小倉庫的門,下一刻,一股枯枝爛葉在濕泥裏漚了幾百年的腐敗惡臭噴薄而出,粘稠濃郁到仿佛形成實體,直接呼在門口的兩人一草臉上,把他們抽打得一個踉跄。

強烈的反胃感如浪頭拍打下來,雲不意扔了包子,趴在盆邊又開始抽搐,要是長着眼睛,現在已經被他翻到天上了。

秦離繁和廚子幹嘔一下,不約而同地捂着鼻子飛快退出廚房。

然而那股生化武器般的臭味風吹不散,依舊如影随形,追着他們膈應,熏得二人面目猙獰,痛不欲生。

見狀,秦方抖抖衣袖,似是早有準備地将兩人往自己身後一勾,旋即揮袖取出一甕梅花雪水,将還熱着的水潑進廚房大門。

雪水落地的瞬間,仿佛有風從雪山上吹來,清寒的香味乘風而至,袅袅蒸騰彌漫,強行将空氣中的腐臭壓了下去。

保住了雲不意的草命,也保住了自家兒子與廚子的狗命。

雲不意勉強止住想吐不能吐的不适感,在盆裏攤開三片葉子,身體的抽動漸漸平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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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頭望進小倉庫,只見燭光之下,原本存放羊肉的地方洇着一團漆黑的泥水,仿佛活物一般微微蠕動收縮,散發出直擊靈魂的惡臭。

雲不意怔了怔,陡然立起枝條,莖葉上豎起細密如針的絨毛,仿佛被惹到炸毛的小動物。

秦離繁更是抱着瓷盆直接蹦進了老父親懷裏。

“阿爹!那那那——那是——”

廚子聽他“那”了半天沒個結果,忍不住捏着鼻子,甕聲甕氣地問:“那是什麽?”

秦方鼻翼翕動,雖然嫌棄兒子身上的臭味,卻還是摟住了他。

眼皮一垂,他看向炸毛的雲不意:“眼熟嗎?”

“當然。”雲不意語調冰冷,“我被離繁帶回來時,身上就裹着這東西。”

……

雲不意上輩子受病痛所苦,難得有一日自由活動的時間,便馬不停蹄地趕到離醫院最近的寺廟,跪在佛前許願。

下輩子做牛做馬做路邊的草也不要再做人,死都沒法兒死得痛快。

我佛慈悲,實現了他的願望。

于是他在手術臺上眼睛一閉一睜,就穿越到這個世界,變成深山老林污泥裏一棵柔弱的小草,每日受風雨烈陽和沼澤腐臭味所苦。

fine。

雲不意當時死的心都有了,秦離繁挖出他的時候,他正驅使靈力撈一塊沉在爛泥裏的斷刀片,想把自己的草根斬了一了百了。

所幸秦離繁來得及時,又恰巧看他這株野生靈草有緣,将他帶回家洗幹淨,種進價值千金的瓷盆裏,陪了他整整三個月,方把他的精神狀态調理正常,救了他一條草命。

脫離苦海之後,雲不意不再尋死覓活,漸漸适應當下的的生活,也從秦離繁口中了解到這個世界的情況。

他所處的地方是一個架空王朝,國名天易。天翼2G網速不行,與它名字同音的王朝國運倒很綿長,傳承至今已有三百年。當代皇帝勤政愛民,不愛享樂,估摸着還能延續幾十上百年國祚。

而在凡人王朝之外,另有仙魔妖鬼的世界,二者猶如兩條平行線,多數時候泾渭分明,偶爾相交,才會留下一些绮麗玄妙的傳說——譬如晚上用來吓唬不肯睡覺的小孩的鬼故事,以及一些兩邊世界都存在且可以接受的存在。

秦家家主秦方和他的孩子秦離繁是仙魔妖鬼一方仙的後代,雲不意的真身靈草則是同時存在于兩方的生靈之一。

天公作美,緣分牽線,讓他們相遇在這茫茫人世。

雲不意是在遇到秦離繁後才知自己是靈草,品種不詳,生而有靈智,會修行,本體刀槍不入,多為富貴人家的種植,擔看家護院的職責,不算爛大街,卻也不稀罕。

洛安城是江南富庶之地,商賈富戶着實不少,靈草自然比別的地方更多。

雲不意比他的同類們稍微特別一點,能說話,靈力略強,加上經常被秦離繁帶着上街遛彎,俨然已是洛安城一大奇景,百姓們看他如看街邊的小孩子,這是他跳過身份轉變心理失衡階段,迅速接受現實的原因之一。

雖然如此,但雲不意心裏一直有個從不跟他人提起的疙瘩,就是他曾經栖身的那片沼澤。

穿越初期,雲不意被沼澤環境折磨得間歇性昏迷,持續性瘋癫,只覺得沼澤裏悶熱黏膩,臭氣盈天,跟地獄一樣可怖,卻沒有發現其怪異之處。

後來被秦離繁帶離那裏,他恢複清醒之後,才察覺自己那時的狀态不對。

沼澤的惡臭,似乎不是普通的臭味,比起嗅覺上的傷害,那種味道更像是對精神,對靈魂的侵蝕和攻擊,所以才會讓他癫成那個樣子,無知無覺地使用了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力量試圖自盡。

雲不意并不喜歡逃避,意識到自己曾經的狀态不對勁後,他立刻就讓秦離繁帶着自己回到沼澤所在的地方,想要查個究竟。

然而詭異的是,那座山還在,沼澤卻不見了。

确切地說,原本沼澤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一片紫竹林,林中有小徑,過路者甚衆,每個從此地經過的人都說這裏本就是竹林,從來沒有存在過什麽沼澤。

別說沼澤了,這座山的土質之堅實,哪怕連續下上三天暴雨,都積不出稍大點的泥水坑。

秦離繁大受震撼,雲不意震撼得草莖差點木質化,麻了。

打那之後,雲不意一直有意無意地留意洛安城周遭沼澤濕地的消息,秦方與秦離繁也在為他多方打聽,卻始終無果。

直到今日,這團泥水出現在廚房,出現在他們眼裏。

……

“你确定……那東西昨日是羊肉的樣子?”

秦離繁哆哆嗦嗦的詢問讓雲不意回神,不回神還好,一回神他就意識到昨天自己吃的東西是什麽,根系狠狠一抽,草葉蔫巴巴搭在了瓷盆邊沿,猶如風幹的海菜。

廚子臉都綠了,因為他也喝了一碗湯。

“是、是啊!”他結結巴巴地道,“肉是我切的,我烤的,我熬的湯,我還嘗、嘗……嘔!”

他沒能說完,就實在忍不住跑一旁扶着槐樹吐去了。

雲不意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一時間好他爹的羨慕。

他也想痛痛快快地吐一場!

秦方盯着那團黑泥,正蹙眉不知在想什麽,忽然脖頸上一緊,低頭看去,那讨債鬼含羞草伸長枝條纏了上來,以一種可能是想勒死他的力道捆着他脖子,三片草葉可憐巴巴地蜷起葉子尖尖,低頭求救:

“我不行了,快救救我!”

秦方:“……”

這時,他的手腕也被人抓住,輕輕晃了晃,一扭頭,果然迎上了自家傻兒子圓乎乎的狗狗眼。

“阿爹……”

秦方強撐着一身超然物外君子端方的氣度,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抖開,不帶煙火氣地向前抛出。

那帕子飄飄搖搖落到了泥水之上,四角利落一收,将其整個包起來,回到秦方手中。

秦方拎着布團嘆了聲氣,觑着雲不意:“以後還嘴饞嗎?”

雲不意擡起中間的葉子,小聲逼逼:“饞。”

上輩子因為生病錯過了多少美食,他實在很難管住自己這張嘴。

“……”

瞥了偷笑的蠢兒子一眼,秦方面無表情地換個問法:“以後還亂吃東西嗎?”

雲不意毫不猶豫地搖頭:“不了不了!”

秦方輕哼一聲,屈指敲敲他的枝葉,等他老實收回去,才領着他們回書房。

當然,離開之前他順手給廚子留了一甕梅花雪水,讓他喝一口,餘下的用來清理廚房和小倉庫,這才救了快吐到虛脫的孩子一命。

……

一番折騰下來,天已經大亮。

金色的楓葉迎着陽光金燦燦地懸在窗頭,秦方讓秦離繁把雲不意搬到窗下書桌上,自己則去書架後取了一把幹柴,添進爐子底下,重新生火燒水。

沐浴着秋日晨間的太陽,雲不意緩慢吸收剛澆進盆裏的梅花雪水,伸出打卷的枝條接住一片楓葉繞着玩,骨子裏滲出綿密的懶散愉悅之感,令他精神放松,昏昏欲睡。

爐下的火苗燒了起來,沿着幹柴枯枝的木紋噼噼啪啪地燒開,飄起如霧如雲的朦胧輕煙。

雲不意迷糊之際,乍然聞到随風蕩散的香味,略感熟悉。腦筋稍微一動,已經摟着楓葉趴下去的身體再度支棱起來。

秦離繁去沐浴更衣了,書房內只有他和秦方。

秦方挽袖淨手,聽到“咻”的一聲動靜,眼皮也不擡。

“又怎麽了?”

雲不意沒有回答,探出一枝草莖游向桌子另一側的紅泥小火爐,尚未靠近便被一只濕漉漉的手捏住。

秦方無奈:“你能不能安分些,有點身為草的自覺?我點的靈火萬物皆可燃,也是你能靠近的?”

雲不意順勢繞上他的手腕:“秦方,你燒水用的是什麽柴?這香味我之前聞過!”

“松濤湖畔長的小重山,曬過一陣,燒起來便有類似松香的氣味。有些高門世家的子弟嫌松香味道太清冷,便用小重山代替,尋常人家可用不起,你在哪兒聞過?”

秦方不以為意,随口問了一句,只當他是在上街遛彎時路過,或被秦離繁帶着拜訪了哪處富貴人家,偶然聞到的。

雲不意指向不遠處的包子:“茭菱巷的早點攤。”

秦方:“……?”

早點攤燒小重山?

誰家孩子又鬧莫欺少年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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