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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歲渺渺之時,雲煙寥寥之處,天地混沌不分,日月并駕齊行。天數未定,大道難成,天生萬物而不養。
時有巨木應運而生,高廣不知幾何,破混沌、分日月,始見厚地高天,流水紀年。
乃亡。
——《大荒經卷一·天地初分》
……
深秋的天,夜裏寒浸浸的,襯得月色如浸水的冰淩,冷到人骨頭縫裏。
天冷的時候夜也長,分明已經到了日出的時辰,夜色卻仍然濃重漆黑,像一方鐵幕罩在頭頂。
不過新上任的更夫可不管這些,到點了他就要回家,管天亮不亮。
更夫縮着肩膀搓着手,從大路盡頭一繞進了條曲折狹窄的小巷。巷子裏已有不少戶人家亮起了燈,往前走六七十米,常在槐樹下支攤的早點攤也飄出了輕煙與香氣。
他小跑上前,只見豆大的燈火下年輕的男人擡了擡眼皮,将提前包好的兩個素包子遞給他。
“喏,老規矩。”
燈影昏暗,在男人手上落下一道盤結虬繞的陰影,更夫接包子時一錯眼沒看清,他便把手收了回去。
“今兒出攤真早。”更夫沒在意,往攤子上一靠,借着爐火取暖吃朝食,“最近城裏有些古怪傳言,你不怕碰上?”
“碰不上的,遇鬼也需要運氣。”男人輕描淡寫地說出那個夜裏出門的人提都不敢提的詞,駭得更夫瞪他一眼,而他不以為意,“再說了,秦家小公子總在這時候遛彎,有他在,鬼來了也不怕。”
“說的也是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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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一氣兒啃了兩個包子,搓搓冰涼指尖,舔掉上面的油。
這時,不遠處響起少年清冽的嗓音:“阿意,你怎麽一抽一抽的,是犯癫痫了嗎?”
月光如銀霜般照進黑暗,白袍銀帶的清俊少年徐徐走來,懷中抱着一個水青色冰裂紋瓷盆,盆內壓了肥沃的土壤,一株只有三片葉子,形似含羞草的靈草恹恹耷拉枝葉,不時抽動一下。
靈·含羞·草雲不意忍着嘔吐的沖動:“再叫我阿姨就揍你!”
……
洛安城有三大奇景。一是松濤湖落日,二是歸竹溪落雪,三是秦家少爺抱草遛彎。
洛安城坐落于江南富庶之地,商賈富戶之家雲集,秦家不算什麽,秦家家主秦方也不過是區區白手起家做到一城首富的普通人而已。
秦離繁是秦方獨子,從小受盡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或許是因為家中人少,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他被這樣寵着也沒長歪,除了讀書不上心,單論性情稱得上讨人喜歡。
讨全城各個階級的人喜歡。
秦少爺愛出門遛彎,每回出門都像善財童子上身,走到一處就豪擲一處的千金,城內上到酒樓茶館,下到小商小販,乃至城外破廟裏的乞丐和流浪漢,沒有不受過他恩德的,因此他走在路上,哪怕只是呼喚一聲,都有振臂一揮揭竿起義的效果。
直到不知哪一天,小少爺從郊外挖回來一株靈草,忽然閉門謝客足不出戶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後,秦離繁終于恢複沒事閑溜達的習慣,這次,懷裏則多出了一盆綠油油、病殃殃的靈草。
這株長得像含羞草,卻會說話,有靈力的靈草叫做雲不意,他有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
“意意,”秦離繁從善如流地修改稱呼,接着之前的問題:“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有點兒。”
忍了這句辣耳朵的“姨姨”,雲不意把三片葉子搭在瓷盆邊沿,就像個小人兒趴在那裏耷拉着腦袋和手,蔫巴巴的。
他有一種莫名的反胃感,仿佛置身于漚了十幾天的死魚堆裏,整個人……整顆草都被腌得潮濕惡臭,要是肚子裏有貨,非全嘔出來不可。
秦離繁聽見他說不舒服,又蔫成這樣,臉色頓時變了,着急忙慌就要轉身往家跑。
“意意你堅持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去讓阿爹替你看看!”
雲不意被他轉身一甩帶起的風劈頭蓋臉打了一通,秋夜寒氣倒是把那種惡心感沖淡不少,他也提起了一點精神。
“別忙。”他擡起一片葉子,枝條快速伸展延長,像一只小手般拍了拍秦離繁的臉蛋,“先把包子買了,我和你爹都想吃。”
秦離繁剎住腳步,看看他再回頭看看早點攤,表情一言難盡。
雲不意用右邊的葉子搔搔中間的葉子,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淡定點頭:“對,我今兒就是難受暴斃,死前也得吃上這口包子。”
“……”
秦家小少爺優雅地翻了個白眼。
早點攤前,更夫離開後,又來了幾個客人,三三兩兩地圍在旁邊。
秦離繁抱着草盆一走近,招呼聲便此起彼伏,像松濤湖的秋潮,一波接一波。
有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估計是個社交恐怖/分子,打完招呼還伸手去跟雲不意擊掌。雲不意很給面子,擡起葉片與他一拍,又懶懶地垂下。
攤主給其他客人包好早點,眼皮一掀望向雲不意,燈光映在他白淨的面皮上,照出他右邊眼下一粒小痣,鮮紅得仿佛血點子。
“小少爺,靈草先生,要什麽?”
聞言,雲不意探出枝條,在豆蓉餡、冬菇鮮筍餡和白菜豬肉餡包子上各點一下。
秦離繁放下一塊金錠,笑眯眯地讓攤主各包二十個,并示意他不用找零。
看在金子的份上,攤主打包的動作都更麻利了:“秦公子,白菜豬肉餡只剩十個。”
雲不意大手一揮,秦離繁道:“那就再補十個玉米豬肉餡的。”
包子包好,兩串油紙包長條被一草一人各提一串,轉身離開。
這時雲不意發現,這早點攤的爐火不知拿什麽柴燒的,并不嗆人,反而有種溫吞的異香,像松香,卻更散淡。
奇異的是,聞着這股香氣,他居然一點兒也不惡心反胃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安心感,就像意識未開之際他就聞到過這種味道,在一個令人安心的境遇下。
然而一脫離香氣籠罩範圍,反胃感又回來了。
雲不意趴在盆沿默默抽搐,有心叫秦離繁回早點攤找攤主拿點柴火,卻實在惡心得開不了口。
“阿爹!——阿爹!——”
“阿爹喂!——”
書房裏,秦方剛把去年的梅花雪水煎上,便看見自家傻兒子攜風帶雨地沖了進來,嘴裏大呼小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身後有鬼追他。
秦君子矜持一擡眼,便瞧見傻兒子心愛的靈草蔫巴憔悴地趴在盆邊抽動,活像犯了癫痫。
他心內嘆口氣,挽起衣袖在水盆裏淨手,巾帕擦幹指間水珠的同時,秦離繁恰好抱着盆撲到了他面前。
秦方擱下絲帕,雪堆的手在雲不意中間那片葉子——即頭頂——上敲了敲:“又怎麽了?”
雲不意擡頭,葉片上細小的紋路不知怎麽攢出了一個委屈巴巴的表情:“我惡心,但是吐不出來……”
“嗯。”秦方點頭,指尖捏着他一撚,頓了頓,“是吃了髒東西了。”
“髒東西?”秦離繁一愣,低頭看他,“你吃什麽了?”
雲不意比他還無辜還不解:“我沒吃什麽啊,就是昨晚上吃了一碟烤羊排兩條烤羊腿一大碗羊肉湯和喝了兩壺春日釀。”
秦離繁:“……”
秦方:“……”
怎麽不膻死你!
“府裏的廚子是信得過的人,手藝沒問題,也不會對飯菜動手腳。”
秦方拉着兒子坐下,将瓷盆放在桌上,兩串包子且放一旁,舀出一勺煮沸了的梅花雪水吹涼,澆在雲不意根部。
雲不意只感覺一陣暖流細細密密地滲透全身,清冽的梅花香沖上頭頂,強勢驅散那股盤繞不去的惡心感,使他頭腦清明,心曠神怡。
正愉悅間,他聽到秦方讓人去叫廚子,頓時緊張地支棱腦袋。
“肉是我吃的,跟他無關,你別罰他!”
“誰說要罰他?”秦方好氣又好笑,“我是要問他羊肉在哪裏買的,既然他做的菜沒問題,那問題就只能出在食材身上了。”
雲不意這才松了口氣,懶散地歪着身子纏繞在秦離繁肩頸上,明明是一棵草,蹭人的樣子卻活像只愛嬌的貓。
可巧秦離繁就吃這套,輕拍他纖細的枝條綠葉,帶着安撫意味。
秦方斜眼看他倆,竟看出一點相依為命歲月靜好的錯覺來。
不一會兒,廚子到了。他大約是被人從竈臺前薅過來的,左手鍋鏟右手蔥,迷茫的表情透着一股子清澈的愚蠢
廚子是南方人,又年輕,聲音細,張嘴便是一口吳侬軟語:“老爺,少爺,叫我來做什麽?”
秦方下巴點了點雲不意:“喏,這家夥昨夜吃了太多羊肉菜,早上起來難受得夠嗆。我知道不是你手藝的問題,就想問問做菜用的羊肉是從哪裏買的?”
廚子想了想:“府裏的食材都是由專人統一采購送進廚房的,羊肉……對了,羊肉不在昨日的采購單子上,是管家回家看孩子時路過集市看見有位大爺在賣處理好的新鮮羊肉,見肉質不錯便買了半只。剛好靈草少爺饞了,我便拿出一半做給他吃。”
雲不意靠在秦離繁頸間,聽到他問:“剩下的羊肉呢?”
“還在廚房。”
聞言,秦方熄了爐子的火,起身道:“那走吧,我們一起過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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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