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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秦方低低地笑:“你真幽默。這些物件瞧着是送給我朋友的嗎?”
雲不意回過味兒來,竄到他頭頂坐下,兩片葉子交疊,擺出翹二郎腿的姿勢。
“他家很多小孩兒?”
“嗯。”秦方将頭頂上的“草”精準捏住,挪到肩頭放好,“都是些身體殘缺的孤兒,還有一幫小乞丐。這些孩子是他吊命的‘藥’,沒他們,這家夥早就尋個窮山惡水之地把自己綁在石頭上沉湖了。”
“……啊?”雲不意繞成一個圓形,如同驚愕張大的嘴。
“他有很強烈的厭世情緒。”秦方摩挲茶杯,微眯着眼追憶從前,“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座妖窟,他剛宰了一條食人妖蛇,坐在蛇頭上整理一條綢帶。看我走近,彬彬有禮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雲不意也不知怎麽就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道:“這玩意兒能把我吊死嗎?”
“?”
秦方身體□□,擰住他一片葉子:“你想過同樣的事?”
“呸!胡說八道什麽!離了那該死的化糞池……濁雲池後我就沒那個想法了!”雲不意跳腳,“我很熱愛生命的好嗎?!”
他可是立志吃遍天下美食,賞盡天下美景的快樂小草,自戕這種事有多遠爬多遠,跟他沒一毛錢關系!
秦方這才坐直,松了手繼續說:“他确實問了類似的問題,意思很明顯,想上吊。我見不得有人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可萍水相逢也不好說得太直白,便問他,為何要斬妖蛇?他說……”
……
“這蛇吃了幾個小乞丐。”少年人背光坐在蛇頭上,身形單薄得像一片剪影,“他們在我快死的時候分過我半塊饅頭一杯水,雖然我不需要吧……但人不可受恩不報,我要替他們報仇。”
秦方揣着手笑眯眯點頭:“那些小乞丐可有親人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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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支頭想了想,不确定地說:“似乎有幾個……”
“救命之恩可不是這麽就能報完的。”秦方道,“将他們的親朋撫養長大,看護他們過完一生,才算償完恩情。你覺得呢?”
……
“他被你忽悠住了?”雲不意咔嚓咔嚓嗑着瓜子,“聽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
“他是聰明人,只不過聰明勁淨用在找死上了。”秦方虎口奪食,從他葉片底下撈了兩顆瓜子仁,被揪了頭發也不生氣,反倒意味深長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雲不意被他看得絨毛直立:“瞅我幹啥?”
“不如何。”秦方笑了笑,“只是覺得……他大概會很喜歡你。”
對生活毫無期待的人,遇上對生活充滿希望的草。
想想就有趣。
雲不意忽然感覺一陣惡寒,抖抖枝葉,從秦方手臂上滑了出去。
順走桌上本就是為他準備的瓜子,雲不意探頭看向船外,煙波浩渺,一碧萬頃。
秦離繁抱着兩冊話本朝房間走去,看見他,伸手勾了勾他的嫩枝軟葉:“看話本去嗎?桃源山人最新力作。”
“就來!”
雲不意瞬間抛棄秦方這個無趣的老男人,呲溜一聲蹿出門外,和秦離繁勾肩搭背一起離開。
秦方一笑,不多時又皺了眉頭,走到雲不意剛才呆的位置往外一看。
江面上風止浪平,靜水流深,猶如一塊巨大的翡翠,來往其間的大小船只則似一只只偶然落腳,又飛快離去的蚊蠅。
這個比拟令他感到不适,擡手合上了窗扉。
……
深夜,跟雲不意看了一天話本的秦離繁吃過晚飯便睡下了,這一睡不知多久,等他恢複神智時,夜色已深。
秋夜的江面冷得駭人,可能是窗戶沒有關緊,秦離繁總感覺背後寒意涔涔,時不時掠來一縷涼風,即使用被子裹住全身也避不開風貼上來時詭異的感覺。
他翻來覆去倒了好一會兒,寒冷終于戰勝懶惰,掀開被子下床,把窗戶掖緊了。
彼時,雲不意在瓷盆裏睡得四仰八叉,不知在夢裏怎麽翻江倒海擒龍捉虎,枝條都長得又長又密,在附近的桌椅上纏鋪了一層綠色,主莖中間那片葉子後仰着,幾乎能描摹出一張呼呼大睡且哈喇子直流的臉。
秦離繁瞧着他無聲一笑,輕手輕腳回到床上準備重新入睡。誰知把被子蓋上的下一秒,他就感覺一縷冷風吹上了後頸。
霎時間,他渾身寒毛直豎,頭皮發麻。
門窗緊閉的船艙裏,被子嚴嚴實實遮攏的後脖頸,為什麽還會被風吹到?
除非那風的來源,就在被子裏!
秦離繁霎時翻身躍下床鋪,腳步落地的剎那反手抽出束發的烏木簪,信手一甩,簪子化為吹毛可斷的利刃,被他高高舉起,重重紮向被子。
他的神情很冷靜,反應也很及時,刀鋒刺落得穩準狠,卻沒能刺穿被子。
被面上的花紋蠕動着組成一張人臉,雙眼是淌着血淚的窟窿,表情猙獰怨毒,大張的嘴咬住了他的匕首,細密而尖銳的尖牙如蟲足一般上下彈動啃噬着刀刃,不過眨眼功夫,他的匕首就被啃去了一大塊。
秦離繁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正要撒開手掏出新的武器大戰鬼臉時,忽然感覺額頭被重重抽了一下。
那是……柔軟枝條的觸感,帶着淡淡的涼意與一絲清香,令他想起陽光下曬得蓬松綿柔的蘆葦……
幾乎是在這個念頭升起的同一時間,秦離繁眼中所見的景象開始扭曲變形,他忍着暈眩睜大眼睛,看見床榻漸漸變成秦方的模樣,左手捏着他的刀,右手圈在他腰上。
碧綠的草莖從頭頂垂落,雲不意那三片形如含羞草的葉子像小巴掌似的啪啪啪拍着他的額頭,邊拍邊問秦方:“這個力道可以嗎?他醒了沒有?要不要再加個鐘?”
你當這是搓澡呢?
秦離繁心裏好笑,開口想要吐槽,卻脫力地撲進了父親懷裏。
“好了,他已經恢複清醒,師傅不用加鐘了。”秦方摟着兒子站穩,還不忘順嘴皮一句。
雲不意啐他一口:“別混叫,我又不是搓澡工!”
說完,他繞到秦離繁面前,語氣軟和下來:“離繁,你感覺怎麽樣?難受嗎?”
秦離繁吃力地搖了搖頭,眼皮子像被漿糊黏在一起似的睜不開。
秦方探了探他的脈息,垂着眼簾思索片刻,将大拇指劃破按在他眉心。血色紋路密密漫出他的指腹,在秦離繁額上一閃,再度隐入皮膚。
“沒事了,只是靈神不穩造成的眩暈和困倦,這是他的老毛病。”
秦方向雲不意解釋一句,抱起秦離繁又拎起花盆,朝自己房間走:“今晚他跟我睡,你也過來吧。”
雲不意點頭,腦海中回放着不久前發生的事。
他和秦離繁同睡一屋,秦離繁睡下時,他正在重溫新話本的結局。
就在他回味完打算洗洗睡的時候,秦離繁突然一個鹞子翻身從床上下來,雙眼緊閉跟夢游似的走到窗邊,将關嚴實的窗戶打開又重重合上,再回床上躺下。
雲不意本以為他只是夢游,沒多想,不料他剛躺下去沒有兩秒就又蹿了起來,這回還掏出了秦方送給他防身的匕首,照着雲不意的主莖就紮了過去。
雲不意吓得葉子都飛了,趕緊一邊躲避一邊驅使分枝找秦方求助。
秦方恰好被秦離繁關窗的動靜驚動,很快趕到,險險攔住了秦離繁的第二刀。
前面還好說,可他後面的舉動,就不是夢游能解釋的了。
從秦離繁房間到秦方房間需經過一條走廊,雲不意出門就被凍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江上不知何時起了霧。
霧氣不濃,輕煙似的浮在水上,掩着汀州小島影影綽綽,兩岸風景若隐若現。
雲不意伸出枝條碰了一下,被凍得飛快縮回,錐心刺骨的寒意從尖端一路向真身蔓延,他不得不揮刀斬斷那一截,才遏制住寒氣擴散。
斷開的莖葉在半空就凍成了冰坨,墜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秦方瞥了水面上的霧氣一眼:“那是魂霧,當心凍着。”
“多新鮮吶,我都碰了你才說。”
雲不意咕哝着,将外放的分枝盡數收回自身,只留下主莖随風搖擺。
“對你沒什麽害處,凍一凍保持頭腦清醒也不錯。”秦方說着,颠了颠懷裏的人,“不錯,比上個月重了好些。”
雲不意偷樂:“你這語氣好像是在說自家養的豬崽。”
秦方也笑:“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似的?他若是像豬崽一樣好養,我能省不少心。”
雲不意一愣,要素察覺:“你說我是豬崽?”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一人一草保持着低音量模式互損互掐,幾句話功夫就走到目的地。
雲不意一邊揪秦方頭發,一邊伸長葉子作勢推門,冷不防一陣銅鈴聲幽幽響起,自霧氣深處傳出,伴随蕩漾的波紋,如在眼前。
他瞬間止住動作,與秦方一起不約而同望向聲源。
只見濃霧裏亮起兩盞昏黃黯淡的白紙燈籠,仿佛一雙無神的眼,緩緩逼近船側,确切地說,是逼近他們所在的這條走廊。
随着燈籠載體劃出霧氣籠罩範圍,雲不意才看清那是一艘漁船,烏蓬船艙上挂着燈籠,船頭有一名老人家撐杆。行船間,船體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艱澀刺耳,好像不堪重負得下一秒就會崩解。
但它依舊堅持到停在雲不意與秦方身前,隔着一道扶手,半米高度,觸手可及。
老人擡頭,枯槁皺褶的手扶了扶鬥笠,露出一張蒼老的窄面與一雙灰藍渾濁的眼睛。
他笑了笑,向他們拱手:“先生,老朽夜裏行船,還帶着兩個娃娃,實在很是疲憊。能否帶我們一程?”
說完,他指了指船頭挂着的一個鐵制圓環:“您可用繩子拴着船頭,我這船很輕,應不會耽擱先生行程。”
雲不意和秦方陷入詭異地沉默。
深夜,江面,霧氣。
破舊的小船,蒼老的船夫,還有兩個只聞名不露面的孩童……
秦方偏頭湊近雲不意:“你和離繁看的新話本裏是不是有這一段?”
雲不意狐疑地瞅他:“……你怎麽知道?”
難道這濃眉大眼的家夥私底下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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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