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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好友, 我要糾正你話裏的一個錯誤——嚴格來說,我已經死了。”
随手鎮壓不孝子後, 秦天機懶懶擡起右手,手上的血肉瞬間褪盡,露出森然尖銳的白骨,雪白的骨骼上隐約流轉出金屬光澤。
他似笑非笑:“現在的我,只是一抹屈居于人傀之身的幽魂,見了這一面還不知有沒有下一面,所以,何必對我言辭尖刻。”
說着, 他也掃了秦方一眼,暗示意味十足。
“老頭子,你不擅長賣慘,快收了這生疏的神通吧。”秦方看都不看他, 重新坐回白骨堆裏,拿起兩塊骨片對照。
“……哼。”
秦天機冷笑,一轉頭, 就見夢先生同樣不為所動, 杯子裏的茶都喝了一半。
有些挫敗地嘆氣, 他扶額道:“不說笑了, 把你家小徒兒放出來我瞧瞧。”
見他終于進入正題,夢先生放下茶杯,伸手朝袖兜中一摸索, 掏出一張薄薄的, 身形惟妙惟肖的紙人。
秦天機作勢觸碰, 他卻往回縮手,修長的五指虛攏住紙人, 是本能的保護姿态。
“怎麽,怕我傷害你家小寶貝?”秦天機挑眉,臉上兀自笑着,誇張的語調裏流露出些微涼意。
“他只剩一點殘魂,經不起外力摧殘。”夢先生解釋道,“以你的本事,想來不用觸碰也看得出他的狀況。”
秦天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倒也沒再伸手,盯着那張紙人半晌,點點頭:“你說得不錯,他魂光薄弱,生機寂滅,能把他留在人世,真是辛苦你了。”
說完,他沖秦方勾了勾手指。
秦方嘆氣:“又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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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機道:“那小東西狀況不佳,不适合用尋常人傀做軀殼。我記得我的骸骨藏品中有一塊海鯨心骨,你去找找,看放在哪兒了,拿出來我雕個人偶給他養魂。”
“不必找了,海鯨心骨早就被你用在離繁身上,你忘了嗎?”聽到這話,秦方把骨片一扔,伸直了曲起的長腿。
不用做人傀外殼,他樂得輕松。
“哎呀。我真是年紀大了,竟忘了這麽重要的事。”秦天機敲敲額頭,“海鯨心骨能彙聚靈力,溫養魂魄,若沒有這份材料,我可做不出适合你家徒兒的身軀。”
“海鯨心骨……妖族海鯨?”夢先生平淡的神色終于有所波動。
“正是。”秦天機颔首,“四界劃定前,海鯨一族與人族交好,族員裏還有不少自願成為仙人的坐騎。後來神話時代結束,妖界與人界分離,人間便再也沒有海鯨一族的消息。我手上那塊心骨是在古墓裏找到的,僅此一塊。如今我出不了仙冢,海鯨骨只能你自行尋找了。”
夢先生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将紙人收回袖裏後說:“好。近日我會前往妖界,無論如何,一定找到海鯨骨。”
秦天機向他舉起茶杯:“祝你成功。”
正經事談完,夢先生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辭,絲毫沒有與秦天機敘舊的意思。
秦天機似也習慣了他的冷淡,半句挽留的話都沒說,目送他離開。
秦方拍打着衣服上的塵土,瞥見自家老父親看他“好友”的眼神不對,便以一種八卦的口吻問道:“老頭子,你對人家有想法?”
秦天機眉睫一垂,旋即笑眯眯地踹了他一腳:“滾吧,滾出仙冢找你的離繁去,我要清靜清靜。”
秦方拂去衣擺上的鞋印,聳聳肩,背着手走向大門。
走出幾步後,他聽見背後傳來秦天機冰冷的嗓音:
“能有什麽想法,不過是我害了他徒兒一命,他殺過我一回罷了。”
秦方平地絆了個趔趄。
他滿心愕然——鬧到這份上,這兩人居然還能繼續做朋友?
……
七日後,雲不意四人從寧州回到洛安城,一路上馬車、水路輪換,沿途還買了不少土特産,堆滿了近十輛馬車三艘船,那叫個花錢如流水。
秦方出門留給他們的幾萬兩,他們這一趟就花了個精光。
正因如此,和來時的倉促急迫相比,他們回程時就像旅行一樣輕松自在。
“啊——終于回來了!”
一回到家,秦離繁便撲進房間,在床上打了個滾,攤成大字型。
雲不意惦記着冷天道的傷,先将人安置到客房休息,讓侍從去找大夫,才回房中找秦離繁,見他在床榻間懶散地蛄蛹,笑着搖了搖頭。
“躺一會兒就去沐浴洗塵,看看你身上,一身的灰。”雲不意坐在桌邊提醒道。
桌上放着他和秦離繁喜歡的清茶和糕點,是侍從們在他們回來之後臨時備下的。他拈起一塊嘗嘗味道,一如既往的軟糯清甜。
秦離繁翻身坐起,朝雲不意伸手,雲不意頭也不回地遞了一塊點心過去。
他啃着點心說:“趁阿爹不在家,阿意,今晚我想去一個以前阿爹不讓我去的地方。”
“去哪兒?”雲不意問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賭坊。”
“噗——”
雲不意毫無形象地一口茶噴在桌上,目瞪口呆,手指顫巍巍指向秦離繁:“你再說一遍你要去哪裏?”
秦離繁眨了眨清亮的圓眼睛,好像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驚訝:“賭坊啊。”
雲不意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就差沒拍桌而起,問他到底是怎麽學壞的。
“離繁啊,一賭毀三代,就算你想把秦家家業敗光,咱們也可以用更恰當合理的方式啊!”雲不意氣得都有些口不擇言了。
秦離繁撓撓臉:“阿意你別激動,我不是去賭錢,我是去找人。”
聞言,雲不意的火氣消了一點:“找什麽人?”
“我阿爹的朋友,一個十賭九輸的賭鬼。”秦離繁一本正經,“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他一次,不過阿爹說,如果要找他,去城裏最大的賭場,找輸得最慘的那個人就對了。”
雲不意拍着胸口順了順氣:“那我陪你去吧。對了,你找他做什麽?”
“阿意。”秦離繁冷不丁湊到他跟前,“你是不是很擔心冷先生的傷?”
雲不意一愣,想了想,沉着臉點頭。
“他的傷來自天罰,尋常郎中治不好,若是放着不管,雖然也能慢慢恢複,但肯定會留下暗傷。”他嘆了口氣,“說起來,堅持殺林葳的人是我,他是為了替我擋災,才搶在我之前捅了林葳一刀,兩道天雷他也為我擋了一道,我自然擔心。”
“唔。”秦離繁捧着臉,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說:“初見冷先生,我以為他是個冷冰冰的人,沒想到他人還挺好的。”
雲不意心念微動:“你覺得他人好?”
“嗯吶。”秦離繁用力點頭,“尤其對你特別好,明明林葳的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依然陪着你忙上忙下跑東跑西的。你沒有感覺到嗎?”
“……有一點吧。”
本來只是心裏隐秘的念頭,被秦離繁直白地一戳破,雲不意莫名有些別扭和窘迫,掩飾似的往嘴裏連塞兩塊糕點。
秦離繁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抿嘴笑得意味深長,但也沒有調侃,而是轉回正題:“我阿爹那位朋友雖然賭運不佳,卻是個修行者,還是個醫術精湛的大夫。讓他幫冷先生看看,說不定他有辦法治好冷先生的傷。”
“……”
雲不意伸手捂住秦離繁的臉蛋,揉面團似的搓了搓。
“離繁,多謝你啊!”
秦離繁的嘴巴被他揉搓得鼓起,說話也口齒不清:“不用謝,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
……
是夜,冷天道喝過大夫開的止疼藥,正倚在床頭研究棋譜,一只毛爪子便突然推開了他的房門。
夜風吹得燭光一陣晃動,玉蘅落踱進暖黃的光芒,輕盈跳上床沿,尾巴一卷,趴了下來。
“阿意讓你看着我?”
冷天道的長睫微微掀起,燭火掃進他幽黑的眼底,仿佛映入寒潭的月影。
玉蘅落點點下巴:“他和離繁有事出門,托我盯着你喝藥休息——”
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的空碗,接着說:“他讓你早點睡。”
冷天道笑了笑:“好,我看完這篇棋譜就睡。對了,你可知道他們去辦什麽事?”
“阿意沒說,我問過離繁,他只說……”玉蘅落的表情忽然變得微妙,“他們要去一趟洛安城最大的賭坊——”
金月坊。
洛安城夜裏有宵禁,但管得并不嚴,在金月坊更是形同虛設。
冬日的夜晚天黑得早,金月坊的燈光亮得更早,一整條街道筆直寬闊,兩側店鋪林立,燈火通明。
街頭和街尾站着一群十數個少年少女,他們負責為來到此處的客人引路,以免貴客們迷失在密集的商鋪中,浪費銷金的時間。
金月坊共有二十家賭場,最大的一家就以“金月”為名,位于街道正中,門上的牌匾被燈籠映照得清晰分明。
賭場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各種賭/博方式應有盡有。尖叫聲、歡呼聲、鼓掌聲、拍桌聲連成一片,如洶湧的海潮,吵鬧不休。
長長的賭桌旁,有人粗布麻衣很是落魄,有人穿金戴銀懷裏還摟着美人。桌上的金銀堆積如山,閃耀着惹人垂涎的華麗光彩,也無聲放大每一個客人的貪婪。
豪擲千金的富商纨绔傲慢張狂,壓上全副身家的平民百姓狀若瘋癫。
欲/望在這裏被放大和量化,通過骰子清脆的碰撞聲在空氣中流淌,粘稠得宛若實質。
雲不意和秦離繁剛邁進去,就差點被龐大而嘈雜的音浪撞出來。
“二位公子想玩兒什麽?”
帶路的侍從悄然離去,迎上二人的是身着金色衣衫的賭場管事,他一眼就認出了秦離繁,知道他是首富秦方的獨子,因此臉上的笑容格外得體,也格外熱情。
“呃……我……”
秦離繁局促地擺手,正想說自己是來找人的,不遠處突然爆發的巨大響聲便打斷了他。
雲不意擡頭看去,只見場中最大的圓桌旁圍着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可能是這一局的結果揭曉,人群中,有人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抓心撓肝滿臉遺憾,還有人想鬧事,卻被幾個護衛強勢架了出去,離開的時候還擰着脖子往回看,口中喊着“再讓我玩一局,我一定能翻盤”之類的話。
雲不意看到他們臉上不正常的狂熱表情,只感覺心內一陣惡寒。
就在那幾個鬧事的人被架着從雲不意和秦離繁中間穿過之際,其中一人冷不防伸手揪住了秦離繁的袖子。
由于他的力氣大,架着他的護衛力氣更大,兩相疊加,秦離繁猝不及防便被拽了個踉跄。
雲不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眉頭一皺,猛地拍開那人的手。
管事也臉色一變,趕緊擋在兩人身前,示意護衛快把人拖走。
那人卻先他們一步,扯着嗓子嚎:“離繁!秦離繁!我是你阿爹的朋友沈鱗啊!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你又在發什麽癔症!”管事寒着臉,“這兩位公子是我們金月坊的貴客,你再糾纏,以後休想再進金月坊的門!”
“不是,我真的認識……”
自稱沈鱗的人被擡着手臂挂在半空,就像烤架上即将被烤的鴨子,徒勞地撲騰腿腳,扭頭去看秦離繁。
他甩開亂糟糟的頭發,露出一張白白淨淨儒雅文弱的臉,眉心一粒朱砂痣格外抓眼,單論長相,是足以讓人過目不忘的出衆。
雲不意剛挑了挑眉,就聽秦離繁說:“等等,我确實認識他,你們放他下來吧。”
管事一怔,再看向那吱哇亂叫的沈鱗,眼神頓時變得意味深長。
秦離繁是秦方之子,這人認得秦離繁,難道……
這時候就體現出管事的能屈能伸了,他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吩咐護衛放下沈鱗,微笑着向他拱手:“原來你真的是這位公子的朋友,方才失禮了。”
沈鱗雙腳落地,扯了扯皺褶的衣服,不以為意地擺手,然後直奔秦離繁而去,看着像是要當場給他一個熊抱。
雲不意頭發都快豎起來了,正想甩出枝條絆他一個狗吃屎,門外突然飛來一把玉骨折扇,精準敲上他的膝彎。
“啪叽!”
沈鱗撲倒在秦離繁腳邊,在他懵懂的視線下,臉先着地。
“嘶……”
他高挺的鼻梁與地面碰撞出了清脆的骨骼錯位聲,雲不意聽着都疼,卻也隐隐覺得這一幕的畫風有點眼熟,像某人的缺德手筆。
下一秒,他便看見一道熟悉身影緩緩走入賭場門口的輝煌燈光。
秦方一身白衣,緩步行至兩人身前,擡腳踩在沈鱗背上,眉眼微彎,露出人畜無害的淺笑。
“我兒——以及我不成器的好友,你們……為何會在這裏?”
雲不意縮了縮脖子,秦離繁直接就是一個哆嗦。
雖然他們來賭場是有正當理由,可被家長抓個正着,依舊令他們條件反射般地心驚膽戰。
然而沈鱗以為秦方的“好友”是在叫他,顫巍巍地豎起食指:“我……”
秦方卻加重了腳上的力道,盯着呆呆怔怔的雲不意與秦離繁微微眯眼:“閉嘴,沒跟你說話,先對着地板面一會兒壁。”
沈鱗:“……”
豎起的食指換成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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