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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金月賭場門口鬧哄哄的, 除了那些輸紅眼的賭徒,幾乎所有人經過時都要朝着雲不意一行人看幾眼。
秦離繁被看得直想捂臉, 磨蹭過去抓住秦方的手指晃了晃:“阿爹,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臉着地的沈鱗聞言,把食指也顫巍巍地伸出來,兩根手指上下點了點。
秦方将腳底板的人踩嚴實了,目光落在秦離繁身上,剛佯裝嚴肅板起臉,雲不意便蹦跶過去,扯着他的衣袖将他往外拉。
“哎呀走了走了!裝什麽啊, 好像你對離繁真能兇得起來似的!”
他一拽,秦方下意識就擡腳走了,秦離繁也被他帶着走,只把沈鱗落下。
沈鱗可算掙脫束縛, 先仰臉深呼吸幾口空氣,旋即爬起身急吼吼地追上前去。
“等等!你們等等我啊!”
管事站在門口,沖秦方的背影微笑着行禮送別, 心裏卻滿是遺憾——可惜了, 沒能把這幾位貴客留下。
片刻後, 雲不意幾人離開金月坊, 就近尋了一家夜裏也開張的茶館坐下說話。
店小二認出秦方和秦離繁,本來還在打瞌睡,瞬間就清醒了, 一面陪着笑臉招呼, 一面打飛腳跑到後堂喊掌櫃。
在秦方的“首富”頭銜影響下, 他們這一桌很快擺滿了上好的茶水與點心,全是店裏最貴的, 秦方看見也沒說什麽。
沈鱗腆着臉坐在秦方對面,肚子裏咕嚕嚕叫喚個不停,仿佛裏面裝了一整支迎親隊伍。
他搓搓手,觑着對面三人的神色,琢磨着第一句話要說點什麽,才能不着痕跡地順走幾塊點心。
但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際,雲不意倒了杯茶,說:“吃吧,我怕你肚裏的鑼鼓把你的胃再敲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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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
沈鱗抱拳道謝,好像生怕雲不意反悔似的,立馬伸手抄起三大塊鮮花烙——嘴裏塞一塊,左右手各抓一塊。
“慢點吃。”秦離繁給他倒茶,“當心噎着。”
“謝謝,謝謝……”
沈鱗狼吞虎咽,含糊地道謝。
秦方好不容易醞釀的嚴厲氣勢,頓時被他這餓死鬼般的作态消解了大半,只能無奈搖頭:“你再這麽賭下去,遲早将自己的命也賭掉。好好的神醫不當,修行者不當,偏生要做賭鬼,我實在難以理解你的想法。”
沈鱗嘿嘿一笑:“活得太久了嘛,你說的神醫和修行者我都當過,也是萬人敬仰名傳一時,然後呢?與我同輩那一代人死光後,還有誰記得我?不如當個賭鬼,若是窮到流落街頭,還能被人啐一口,當做反面例子記着,起一點警醒作用,多好。”
雲不意嗆了一下,看着他瞠目結舌。
本以為秦方這位朋友只是個普通賭徒,沒曾想人家還有這樣的“宏願”,果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人與人的區別——尤其是想法上的——比人與狗都大。
秦方似乎早已習慣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調,付之以冷笑,便轉向雲不意和自家兒子,擡手一人敲了一記腦門。
“說吧,到賭場做什麽?”
“這件事……”秦離繁為難地看了眼雲不意,“說來話長啊……”
雲不意用力點頭。
“沒事,你們慢慢說。”秦方将一杯熱茶放到秦離繁手裏,“若是講到茶館打烊還講不完,為父可以讓這間茶館今夜不打烊。”
這突如其來又毫無煙火氣的炫富,屬實是把雲不意跟秦離繁聽麻了。
無奈,秦離繁只好盡量删繁就簡,把雲不意告訴他的事情轉述給秦方。
旁邊的沈鱗一開始還忙着填飽肚子,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兩句。可當他講到天罰那一段,沈鱗是點心不吃了,茶也不喝了,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與秦方重合——
平靜,詫異,震撼,麻木。
直到秦離繁說完,低頭喝茶潤嗓子時,秦方将茶杯端到嘴邊又不喝放下,如此反複三次,他才将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長長吐出一口氣。
“我是走了幾天,還是走了幾百年?”
雲不意揉揉太陽穴:“別問了,我都有幾天過成幾百年的感覺,更何況又不是我們希望事情發展得如此跌宕的。”
“啊!我想起來了!”沈鱗忽然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點盤子往上跳了跳,“你們遭受天罰的那天晚上,我心血來潮上山觀星,結果看到了千萬年不曾有過的兵家氣象!那時我還在想,這些年天下太平,人間止戈,兵家哪有條件再出一位神話時代那種水平的聖人,原來是你們——你——”
他的手指指向雲不意:“——的緣故啊!”
雲不意扯了扯嘴角:“我也不想的。”
沈鱗縮回手,往嘴裏扔了塊糕點:“所以你們來賭場,是為了找我醫治那位受天雷所傷的冷先生?”
“對。”雲不意正色點頭,“他的傷勢雖經過簡單處理,但只恢複了部分,聽離繁說先生醫術精湛,所以我才想來碰碰運氣。”
秦方啜了口茶:“你說的簡單處理,是天罰注入他體內的那道力量?”
提起這個細節,雲不意就想起自己陣前痛罵天罰的英勇事跡,一時間心情古怪,腳趾摳了摳鞋底。
這時,沈鱗也反應過來,憋着笑向他拱手:“關于此事,我要代所有誤入見詭組織和被這組織害過的百姓同你道謝。”
雲不意一愣,秦離繁好奇地探頭:“道謝?道什麽謝?”
“你們剛回城,大抵不知道。就在同一天晚上,天下有四十二地降下天雷,劈的都是見詭組織的據點,其中死傷者皆是作惡多端的組織成員,而被蒙騙,或是誤入歧途的百姓毫發無傷,現都收押于各地官府,等候審理。”
秦方差點噴出嘴裏的茶,秦離繁直接“哇”了一聲,語氣比他看神鬼志異話本到精彩處時發出的驚呼還誇張。
再看雲不意,他已經僵成一尊雕像,臉上的表情生動演繹了什麽叫呆若木雞。
“幹得不錯。”秦方笑眯眯拍他的肩膀,“下次繼續。”
“……哈哈哈。”雲不意幹笑,“我總感覺我們之中一定有一個人在做夢。”
沈鱗端起茶壺豪飲半壺,笑道:“如此美夢,我不介意多來幾個!至于你那位朋友的傷,放心,我必定竭盡所能地治好他!”
雲不意既想嘆氣又想笑,沖他拱了拱手。
“那就多謝了。”
……
雲不意幾人回到秦府時,夜色未深,冷天道剛洗漱完,還沒躺下,便聽見房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心有所感,揮手以靈力打開門,就見雲不意已經跑到門口,作勢敲門的手頓在半空。
“回來了。”冷天道彎了彎眼睛,燭光輕暖,襯得他笑意溫柔。
雲不意看着他,不知為何莫名感到了一陣安心,背着手跨過門檻,走到床邊時,順手提起玉蘅落撸了撸毛。
“是啊。我給你找了大夫,說不定他可以治好你的傷。”
“讓你費心了。”冷天道半倚床頭,一邊拉着雲不意的衣袖讓他坐下,一邊握拳掩唇輕咳兩聲,低沉的嗽音隐隐透出些虛弱。
雲不意見狀,連忙放下玉蘅落,幫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玉蘅落搔搔頭,主動溜開,蹦進秦離繁懷裏。
秦方一進門就瞧見這一幕,霎時感覺空氣中茶香四溢,斜睨冷天道,感覺他蒼白虛弱的臉色怎麽看怎麽刻意。
冷天道是這種毫不掩飾自己狀況的人嗎?
不,确切地說,他會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嗎?難道他忘了自己以前還想在竹子上吊死的壯舉?
從幾時開始,他這位毫無求生意志的好友開始不再萎靡喪氣,就連受了重傷也有一種生機勃勃之感?
秦方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沈鱗倒是沒想這麽多,主要他與冷天道不熟,相互介紹認識後便蹭到床沿,專心給冷天道把脈。
細若牛毛的靈力入體,沈鱗剛一查探,臉色就變了,再看冷天道淡然的神情,油然而生一股欽佩之意。
冷天道的狀态不能說糟糕,只能說九死一生,他現在還能活着,還能說話行動,全都是天罰注入他體內的那股力量的功勞。
若沒有那份力量吊着他的命,縫合他的身軀,他恐怕早就粉身碎骨而死,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
不過,他的軀殼沉疴難治,靈魂倒是頗為堅韌,這大概也是他此刻能裝得跟沒事人似的原因。
沈鱗的靈力探入他的魂魄,甚至可以聽見一種宏大的誦念聲,仿佛闡釋天道至理一般精深玄妙,令他為之一震。
“怎麽樣?”
見沈鱗的臉色幾度變換,雲不意忽然有些惴惴。
聽到他的聲音,沈鱗如夢初醒,剎那間仿佛懸崖勒馬一樣吓出了冷汗,恍然驚覺自己竟然差點迷失在那種誦念聲裏,趕緊收回手,不着痕跡地拭去額上冷汗。
“傷勢嚴重。”他忖了忖,迎着冷天道略帶提醒的眼神說了大實話,“冷先生這會兒還能以人樣兒同咱們見面交談,那是托了天罰相贈的那道力量的福。若非如此,他早就以一灘血肉混合物的形式死去。”
雲不意梗了一下:“……倒也不必描述得如此形象。”
沈鱗不假思索地道:“我是大夫,不能騙人的,尤其不能欺騙病入膏肓的患者與其家屬。”
“家……”
雲不意瞪大眼,正想反駁“家屬”這個怪怪的稱呼,冷天道便适時開口打斷了他:“沈大夫說的是。那你如何醫治我的傷?”
他一句話,便把雲不意的注意力從“家屬”二字上移開,自然得在座之人除了秦方沒一個發現端倪。
沈鱗當然也沒發現,擰着眉頭斟酌治療之法。
“天罰之傷世所僅有,不過,若是抛開這個噱頭,它也就是嚴重點的傷勢。區區致命傷,放心,我治過很多,不會失手的。”
說着,他揮手化出紙筆,嘴裏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只有自己聽得懂的醫理和藥理知識,寫一筆,停一下,再繼續。
雲不意怕影響他的思路,耐着性子沒問,時不時抻頭往紙上看一眼,鬓角飛挑的發飾晃來晃去。
他那探頭探腦的模樣,無端讓冷天道想起多年以前在林中偶遇的小梅花鹿,眼中笑意更深,連傷痛都忘了。
秦方“啧”一聲,攬過自家傻兒子,湊到他耳邊問:“離繁,你可有覺得冷天道那小子對咱們家阿意心懷不軌?”
“唔?”秦離繁懵懂仰頭,頭頂擦過他的下巴,“心懷不軌?他們不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嗎?”
玉蘅落也仰頭,茫然的神色與秦離繁如出一轍:“對啊。”
“……”
秦方揉了揉發癢的下颌,嘆氣道:“沒什麽,一直保持這樣的天真爛漫,對你們而言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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