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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暴雨激蕩海面, 狂風掀起巨浪。
沙灘上忙碌的妖族被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打了個措手不及,喊着“收漁網”、“收魚幹”之類的話, 一窩蜂地往家跑去,沒誰再想起鎮子裏的幾個外來人。
雲不意一行人得以順利溜出祭鎮,給貝殼船加上隐身、防護雙重法術,趁風高浪急原路返回。
船上,冷天道提供的大傘撐起一方小小天地,傘外山呼海嘯般的雨勢,愈發襯出傘下的靜谧。
“阿嚏——阿嚏——”
秦離繁連打兩個噴嚏,吸了吸鼻子, 想像平時那樣縮到雲不意懷裏取暖。
雲不意配合地擡起手臂,兩人都快碰到一處了,旁邊忽然伸來兩只手——一只是秦方的,把秦離繁拽到自己臂彎裏, 摟住肩膀的同時拍了拍他腦袋。
另一只來自冷天道,他遞來兩個葫蘆,正好擋在雲不意跟秦離繁中間, 若是秦方不動手, 秦離繁也靠不過去。
“啧。”
旁邊響起了三聲雜音。
雲不意看着橫在身前的一彎清瘦腕骨, 挑挑眉, 表情略帶戲谑。
冷天道淡然自若,将葫蘆分別塞給他和秦方,說:“藥酒, 我用靈力煨熱了, 可以驅寒。”
“多謝。”
秦方舉起葫蘆道謝, 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才将蓋子擰開, 喂到秦離繁嘴邊。
“我不用。”雲不意轉手把葫蘆放到玉蘅落跟前,“對了,貓能喝嗎?”
玉蘅落湊上鼻尖嗅了嗅,酒香與藥香洇在熱氣裏,暖烘烘的,不禁滿臉期待地等着冷天道的回答。
冷天道點點頭:“喝吧。”
一旁,沈鱗清了清嗓子,正經中透着一絲裝模作樣。
冷天道眼皮子也不動一下,擡手又抛出兩只葫蘆,分別落到沈鱗和雲夢腿上。
沈鱗美滋滋喝了一口,才朝他拱手:“多謝。”
于是傘下的貝殼船裏飄起了熏人欲醉的濃烈酒香。
借着風勢,回程只用了一半時間,便回到與鵲橋渡相連的海岸。等他們上岸,雨也小了,雲層低得幾乎與海面齊平,視野上有種逼仄的錯覺。
海雲天和海瑛不知躲到哪兒去,雲不意幾人堆的沙雕上卻多了個沙堆的罩子,将風雨攔在外面,幾個雕像完好無損。
雲不意看着,覺得他們這個舉動很像自己小時候給娃娃搭房子,笨拙又童稚。
不過他們和那時的自己不同,之所以這麽做,大概只是因為太孤單了。
“倒星海的遠海有魚。”雲不意思索間,冷天道冷不丁開口,雖然沒頭沒尾,卻與他此刻的想法暗合,“祭鎮的妖族結網捕魚,沙灘上還晾着不少魚幹。倒星海并非生靈禁區,你把鯨骨珊瑚清理幹淨後,很快,海底便會出現許多生命。”
雲不意腳步一頓,詫異地問他:“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嗯。”冷天道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你覺得他們太寂寞了,才會為幾個沙堆造遮風擋雨的棚子。放心,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熱鬧起來,他們的苦難,已經被你結束了。”
雲不意愣怔半晌,看着他眼瞳一彎,笑眯眯地拍他手臂:“借你吉言。”
“不,你才是言出法随的神靈。”冷天道微微傾身,湊到他耳邊,親昵的語調掃過他的耳畔,“應該是托你洪福。”
……
鵲橋渡進去容易,出也簡單。
為免突然出現吓到渡口附近的百姓,衆人出來前再次套上隐身術法,非常順利地從霧江沙汀上岸。
早有秦家馬車侯在角落,車夫靠着馬兒打盹。
幾人悄無聲息地走近,撤去術法,然後故意弄出點動靜,營造正常靠近的感覺。
車夫被秦方的咳嗽聲驚醒,脖子往後偏了極小的弧度,纖長手指搭在鬥笠帽檐,彎曲的指節泛着雪白瑩潤的色澤,如冰如玉。
走在最前端的冷天道一挑眉,擡手将衆人攔下:“你是何人?”
雲不意收步不及,撞在他小臂上,趕緊後退,又恰好踩到秦方的腳。
秦方無奈,斜他一眼的同時從他身邊繞過,沖警惕起來的衆人擺擺手:“別緊張,我認得他。”
“他是秦家車夫?”沈鱗背着手,好奇地打量那人背影,“看着不像啊,這身量氣度,怎麽都更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
秦方輕笑:“他就是公子哥啊……不對,他以前是公子哥,如今是一家之長了。”
話音未落,就見車夫扶着鬥笠轉過身來,捏在帽檐的手指微微用力将其摘下,擡起一張冰雕玉琢的臉。
彼時,霧江旁天色晦暗,風雨将來,昏沉的光線裏,他白得好像在發光,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倒很有妖族鲛人那種近乎妖異的美感。
雲不意還在觀察這人,忽然感覺後腰上有只毛爪子輕輕撓了撓。
他不動聲色地往後探手,接住了玉蘅落圓乎乎暖融融的小身子,挪到跟前揣着。
雲不意表面正經,手指卻本能似的揉搓他軟軟的肚皮。直到挨了他不輕不重的一爪子,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介紹一下。”秦方朝對面的人伸手,“這位是玉飛瓊,玉家現任家主。”
冷天道看看玉飛瓊,再看看他的裝束與身後的馬車:“兼職秦家車夫?”
雲不意笑了一聲:“我猜他應該是有事找你,秦方。”
秦方剛想回答,就聽見玉飛瓊“嗯”了一聲。
“我确實有事找你。”玉飛瓊将鬥笠放到車上,“關于這兩日人間的變化。”
“嗯?”秦方尾音上揚,“什麽意思?”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獨自出來一趟不容易,上車,到別院再說。”
玉飛瓊撐着車架輕盈一躍,抓住缰繩抖開,往後一擡下巴:“你的朋友們也一起。”
他像是習慣了發號施令,每一句話都帶着理所應當的命令感,卻并不惹人讨厭。何況他口中的“人間的變化”也讓雲不意感覺不能忽視,幾人一對眼,默不作聲地跟着秦方上車。
在馬車裏坐定,他們做過自我介紹,便等着玉飛瓊繼續他挑起的話題。
但他卻沉默了一路,直至馬車駛進郊外竹林的別院,才在下車後,一邊拴馬一邊開口:“仙道複蘇了。”
“砰!——”
“哎喲!”
玉飛瓊冷聲冷氣,卻張口就是個晴天霹靂,正準備下車的秦方驚得頭撞在車頂,跟在他身後的秦離繁則直接撞在他背上,父子兩人雙雙跌下車,好懸穩住了沒臉着地。
車裏的四人一貓也呆住了,尤其是沈鱗和雲夢。
他們一個修行多年再無寸進,一個對神話時代結束前後的歷史如數家珍,雖然都活了不少年頭,卻在這一刻深切感受到——他們還是太年輕了。
“我剛才可能是耳鳴了。”雲不意掏掏耳朵,“你說什麽玩意兒複蘇了?”
“仙道。”玉飛瓊瞥他一眼,“就是你現在心裏想的那個仙道。”
冷天道下車,回手扶住雲不意,聞言,眉峰微微上揚,似乎想起了什麽。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想到同一個可能,不約而同地朝他望去,而這引起了玉飛瓊的注意,困惑地歪了歪頭。
玉飛瓊問:“你知道緣故?”
冷天道微笑搖頭:“不,我不知道。”
話是這麽說,可眉心深處逐漸泛起的灼燒感卻彰顯着一個讓他無法忽略的可能——仙道複蘇與他有關。
玉飛瓊眯了眯眼,沒說信與不信,也沒有追問,領着衆人走向大廳,繼續講述。
“不久前,仙冢發生劇變,有一片樹林化為瑤池,據傳那是神話時代建木誕生之地,曾經随着建木隕落而消失,如今卻和仙道一起重現塵寰。将消息傳遞于我的人說——”
“吱呀——”
正廳久未開啓的門,在被玉飛瓊推開時響起艱澀的摩擦聲,所幸內裏還算幹淨,至少沒有灰塵從頭頂簌簌撲落。
“他說什麽?”秦方追問,這話斷得可太是時候了,“以及,那人是誰?”
玉飛瓊邁過門檻,沖周邊的椅子點點下巴,示意他随便坐,自己則坐到上首,往扶手上一歪,長長吐了口氣,揉着眉心。
從門檻上一蹦而過的玉蘅落看到他這個姿勢動作,步履一頓,落地時便崴了前爪,像個毛線球似的咕嚕嚕滾出好幾米,直撞在玉飛瓊小腿上。
“诶!……”
雲不意下意識去攔,奈何他上一秒還在走神,反應慢了,就只能眼睜睜看着玉蘅落滾到玉飛瓊身前,摔得十分可愛,但是毫無形象。
嘶……
雲不意在心裏替他倒吸一口涼氣,看着他一動不動,只有輕微的呼吸起伏的身影,感覺他表面還活着,內心可能已經走了。
“嗯?秦方,你養的貓?”玉飛瓊垂眸,面無表情地提溜玉蘅落的後頸皮,将他拎到眼前,正與他寶石般的貓兒眼對上。
不知怎的,這人居然笑了一下,笑容極淺,卻令他那張冰封雪掩似的俊臉格外生動起來:“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
玉蘅落蜷起兩只前爪,試圖捂緊圓盤似的毛臉蛋。
“啊哈哈哈,這是我養的,抱歉抱歉,冒犯了。”雲不意憋着笑,上前解救窘迫到極致的玉蘅落,再不把貓接回來,他恐怕真得換個世界生活了。
玉蘅落感激地望向雲不意,忽覺揪着自己後脖頸的手指微微用力,玉飛瓊躲避的動作幾乎快要完成了,他卻硬生生忍下,任由雲不意将玉蘅落接了過去。
玉蘅落心念微轉,爪子放下一點,露出圓眼睛瞧了瞧他。他慢條斯理地掏出手帕擦去指尖的貓毛,長睫眨動,一雙眼瞳如秋水深靜。
嘁,果然是錯覺。
确認這人依舊是印象中的冰山花瓶臉,玉蘅落扭頭紮進雲不意懷抱,耳朵壓低,垂在臉邊。
待衆人落座,玉飛瓊施施然道:“那人告訴我,瑤池重現,仙道複蘇,只說明一件事——建木大神的本尊,亦或轉世,也已回歸這片天地。”
“……”
沈鱗撓撓鼻尖:“這樣啊……消息來源準确嗎?”
“他是仙冢裏的……嗯,姑且可以稱之為住客,這些變化是他親眼所見,應該不會有假。而且,先不論瑤池是否重現,仙道複蘇這條消息,但凡是修行者,應該都有所察覺。”
玉飛瓊張開右手,掌心湧出碎雪般的靈力,它們被禁锢在五指之間,盤旋飛舞,色澤逐漸從白色,轉變為金屬質感的暗銀。
秦方瞳孔一縮:“你突破瓶頸了?”
玉飛瓊颔首,并起手指:“仙道斷絕之後,有一道無形的天塹始終橫亘在所有修者的前路上,望之使人絕望。如今,那道天塹正在被填平,若非仙道重開,這種改變又是從何而來?”
雲不意搓了搓腿上埋臉的玉蘅落,湊近冷天道:“你感覺怎麽樣?身體有……不對勁的地方嗎?”
冷天道幾不可察地點頭,食指點了點眉心。
雲不意有些擔心,不過看他神色淡然,呼吸心跳都沒有變化,體內靈力運轉也十分正常,便沒有多問,只說:“等會兒我們回仙冢一趟看看情況。”
冷天道點頭,手指一彎,勾了勾他的尾指。
雲不意瞪他一眼,縮回了手。
雲夢察覺他們的舉動,目光朝這邊掃過又飛速收回,無奈搖頭。
秦方倒是一無所覺,問玉飛瓊:“仙道複蘇是好事,至少對于修行者而言如此。所以你來找我,便是為了告知我此事?”
“不止。”玉飛瓊手肘一彎,優雅地撐着下巴,“仙道複蘇确是好事,可我趕往仙冢确認時,卻發現那裏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鎖,無法進入。我想請你和我一起……”
“強闖?”秦方脫口而出,顯然對他的行事風格了如指掌。
玉飛瓊果然說道:“那股力量比我略強,單靠我一人難以突破,但若是有你相助,應該不難。當然了,你的這幾位也可以一起,人多好辦事。”
秦方想了想,看向雲不意,見他點頭,又跟冷天道幾人交換眼神。
雲不意去,冷天道肯定随行,秦離繁和玉蘅落也不會落下。
雲夢倒是拒絕了,他是妖族,仙道複蘇與他關系不大。
而且雲不意已經證實建木樹根能幫助商雨規恢複,并将其化入他化成的木雕,溫養他的神魂與體魄,也讓雲夢可以碰觸他而不遭雷劈。
雲夢現在趕着回銜荷寺等商雨規恢複,實在沒那個心力管仙冢的變故。
出乎意料的是,沈鱗也拒絕了。
“我師弟為了突破瓶頸閉關上百年,如今仙道複蘇,我得回去看看他的狀況。”沈鱗從椅子上跳起,表情有些興奮,“有事之後再聯系,我先走一步。”
說完,他朝衆人拱拱手,旋身化光而去。
“那小僧也先行離開,告辭。”雲夢緊随其後,行禮後帶着商雨規的木雕消失在原地。
一個比一個利索。
“好吧。”秦方聳聳肩,“不過我們剛從妖界回來,至少讓我們喘口氣,再陪你到仙冢查看情況。”
玉飛瓊颔首:“請便。”
說話間,他托着下颌望向雲不意,雲不意挑挑眉,低頭看腿上的黑毛球。
毛球伸出一只爪子,将他的衣袖扒拉過來,蓋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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