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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簡單休整過後, 才剛從妖界回來的雲不意一行人又乘上玉飛瓊的馬車,趕往仙冢。

仙冢的入口遠在寧州, 距離帝京足有近兩個月的車程。玉飛瓊是大忙人,耽擱不起這個時間,便帶他們走了一條鮮有人知的捷徑,可以直達仙冢入口——就在別院後院的枯井裏。

井邊雜草叢生,石砌的蓋子積滿陳年的厚灰,一按一個手印。

玉飛瓊擡腳踹開井蓋,苦大仇深地盯着撲簌簌往井底落的灰塵,下颌微收, 大有掉頭就走的趨勢。

玉蘅落适時地“喵嗚”一聲,軟綿綿懶洋洋,聽着像是提醒,倒真讓他收住了後退的腳步。

雲不意和秦離繁瞅玉蘅落, 玉蘅落舔舔爪子,裝得跟普通的貓沒兩樣。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件事。

第一,玉飛瓊肯定已經認出這黑毛球的真實身份。

第二, 他倆以前有故事。

雲不意搔搔玉蘅落的肚皮, 以傳音術問他:“你們兩個以前是朋友?”

玉蘅落推開他的手, 高冷一扭身, 無視之。

“下去吧。”

玉飛瓊冷不丁開口,正巧打斷雲不意的追問,也讓他反射性縮回揪向玉蘅落耳朵的手。

他也沒回頭, 踩着井沿幹淨利落地往下跳, 少頃, 井底便傳出重物穩穩落地的輕響。

雲不意搓搓手指,與冷天道對視一眼, 跟着下井。下落過程中,冷天道的衣擺輕盈掃過他手臂,令他有些無端聯想。

玉飛瓊方才打斷他的舉動,莫名神似之前遞酒隔開他與秦離繁的冷天道。

不過……

雲不意屈膝落地,擡頭見玉飛瓊站在一面繪着繁複紋路的石門之前,身形如高嶺山巅積年的雪,冷漠得沒有一絲人氣,便又否定了這個聯想。

什麽既視感不既視感,肯定都是他的錯覺。

“這就是進入仙冢的捷徑?”秦離繁扒着秦方肩膀探出腦袋,“看上去像富貴人家的暗室入口。”

“嗯,建造的人故意設計成這樣的。”玉飛瓊對他的态度溫和很多,應該是受人族祖傳的哄小孩本能的影響。

雲不意抱着玉蘅落上前:“需要幫忙嗎?”

“不用。”玉飛瓊用餘光瞥他,猝不及防得他一個燦爛的笑臉,愣了愣,面上的冰霜竟有了消退之象,“通道只需注入靈力就能打開,你們把力氣省着,留到進入仙冢再用吧。”

雲不意向來是沖在前面保護所有的那個,今天難得可以偷閑,便從善如流地後退半步:“好,有勞。”

玉飛瓊微一颔首,目光有意無意地從玉蘅落身上滑過,轉向面前的石門,擡袖,銀色靈力如飛霜碎雪般掠出,瞬間将門上的符文全部點亮。

下一刻,門扉洞開,露出後方黑沉沉的隧道。

“走吧。”

……

仙冢入口依舊是那片枯樹林,但原本的湖泊已經幹涸,地上只留一口深不見底的土坑,呼呼地往外吹着冷風。

雲不意跟在玉飛瓊身後走出通道,放眼望去,四下寂靜如初,但比起從前的死氣沉沉,如今卻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機。

“奇怪。冷天道,你覺不覺得……”

雲不意下意識去問冷天道的意見,可轉過身卻發現身旁空無一人,偌大的樹林只有自己一個喘氣的,就連先他一步邁出通道的玉飛瓊,和先前被他抱在懷裏的玉蘅落,都不見蹤影。

他錯愕地瞪大眼——穿越以來,無論他走到哪裏,身邊始終有人相伴,哪怕是在昏雲山的陣法幻境裏也被很多人簇擁,從未如此刻一般孤單過。

落單,這個詞語太久沒有用在自己身上,以至于雲不意乍然回想,居然感到無比陌生。

“離繁——秦方——”

“冷天道——阿蘅——”

“玉家主——”

雲不意的倉皇只存續了一瞬便被理智消弭幹淨,他站在原地,将靈力鋪滿整座樹林找尋同伴的蹤跡,并揚聲呼喊,希望能發現點什麽,或者得到一聲回應。

可惜結果令他失望了。

靈力沒有尋到任何人的蹤跡,他的呼喚也未見回響。

“是幻境嗎?還是……”

雲不意皺緊眉頭,他開始思考種種造就當下局面的可能,甚至懷疑所謂的直達仙冢入口的通道是玉飛瓊的謊言與陰謀。

然而把大多數可能性,尤其是對玉飛瓊的懷疑也一并排除後,剩下的唯一一個解釋落到了仙冢之上。

玉飛瓊沒有必要欺騙他們,他的實力也不足以制造出在雲不意面前瞞天過海的幻境或其他東西。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踏出通道的那一刻,便進入了封鎖仙冢的那股奇異力量的影響範圍。

雲不意靜下心來環顧四周,眼底映出的景象漸漸滲透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死地中莫名煥發的生機,悄然蒸發為深坑的湖泊,地底蠢動的韻律,枯樹根部萌生的新綠……

在他冷靜的查探下,所有細微的異常都像被鋤頭翻開的田地,一覽無餘。

雲不意忽然心有所感,擡起右手,就見尾指的第一段指節正在無意識抽動,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纏繞其上,被另一個人攥着輕輕朝某個方向拉扯。

他猶豫片刻,順着那股力道邁開腳步,向着前方的深坑走去。

臨近坑畔,那股拉力猛然增強,将他拽得往前一步,幾乎是撲進了坑底。

冰寒刺骨的風迎面而來,像一面遍布刀鋒的篩子,順着他的肌骨經絡狠狠刮過,将他的皮囊、血肉、骨骼……乃至靈魂過了一遍篩。

雲不意最初只感覺到痛,剝皮拆骨般的劇痛。

但當疼痛褪去,接踵而至的卻是一種褪去一切束縛,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熟悉的暢快和輕松。

“轟——”

銀河如湍急的瀑布砸下,在星光彙成的寒潭裏激蕩出空靈轟鳴。

日月由此地升起,在空中無序而自由地輪轉。

他從水波裏探出身形,低頭看到的第一幕風景,是颠倒混沌,不分黑白的天地。

……

玉飛瓊是摔出通道的,在雙腳踉跄着站穩的瞬間,頭頂不受控制地露出一對銀色耳朵,尖尖的狐貍耳覆着濃密毛發,在空中不适地抖了抖,又轉了轉,往後撇去。

“這是什麽?”他嫌棄地抓了一把耳朵,“狐貍?我的?”

沒等玉飛瓊弄清楚狀況,身後便有人撞上了他的後背。他趔趄一下回頭,看到的是紅衣黑發,一臉驚愕的……

“玉蘅落?”

“啊。”

玉飛瓊下意識喚名,玉蘅落下意識答應,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同時對着對方伸出手指。

“你是狐妖啊?”

“你穿上紅衣跟鬼似的。”

“……”

“……”

“你大爺的!”

玉蘅落踹玉飛瓊一腳,他也沒躲開,任由玉蘅落在他一塵不染的衣擺上印下個清晰的腳印。

玉飛瓊別開眼,不多久又盯着他,低低補充了三個字:“像豔鬼。”

玉蘅落面頰發熱,沒搭理他,轉而觀察周圍的情況——他們站在一座精致寬敞的露臺上,身旁置一張矮桌、兩個軟墊,桌上放着棋盤,以及……

他收回視線,往下一看,自己手裏端着個托盤,上面是一對木制酒樽與一只盛滿酒的木壺。

……

“離繁?”

秦方走出通道後,面前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道路。路上行人如織,幾乎都朝着與他相反的方向前行,唯獨秦離繁從人群裏鑽了出來,背着一個小藥筐撲上去抓住他的手。

“阿爹!”秦離繁晃晃腦袋,向他展示自己的裝束,“你看,我的衣服變了,發型也是。”

秦離繁原本精致的長衫變成了粗布短打,頭發高高束起,斜簪着一支釵子,還是曬幹的藥材。

至于秦方,他換了一身灰白色的儒衫,以綸巾束發,背上的不是藥筐,而是書箱,活脫脫一個求學或趕考的書生形象。

他謹慎地打量周遭環境,把秦離繁牢牢牽在身旁:“阿意他們不在,我們可能一出通道便受封閉仙冢的異力影響,被拖入了這處……”

秦方想了一會兒,吐出兩個字:“幻境。”

秦離繁不解又擔憂,靠着父親的手臂咕哝:“世上還有什麽力量能影響阿意嗎?會不會只有我們進了幻境?”

“哈。”秦方輕笑一聲,揉揉他的頭發,“你說得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影響阿意——除了他自己的。仙道是天道的一部分,而天道由建木創造,仙道複蘇,興許會勾起一些建木從前殘留的力量,阿意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未必能躲過去。”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秦離繁鼓了鼓臉,好奇地查看周遭的風景,以及那些看上去行色匆匆,卻又生機勃勃,和真實的人別無二致的行人,“找阿意他們會合?”

“先……”

秦方頓了頓,本來要說的話忽然被某個念頭摁了回去。

像是本能,又像冥冥之中的提醒,他沉默片刻後,露出一抹饒有興味的笑意:“不,我們先去‘目的地’。”

“唔?”秦離繁眨眨眼,脫口而出:“是瑤池爛柯臺嗎?”

話音剛落,他便捂住嘴巴,詫異地呆住了。

“對。”秦方牽着他往前走去,“我們去瑤池爛柯臺。”

……

冷天道走出通道的瞬間,周身景象便如剝落的壁畫般坍塌墜落,露出一汪煙波浩渺的池水。

水上架着華美的虹色的橋,橋身曲折鋪向遠處的迷霧,霧裏有一座露臺,寬闊而精巧,若隐若現,被叢生的蓮花、青藤纏繞。

冷天道站在橋中央,似乎正在朝露臺走去,他的心情沒來由的複雜且激動,既忐忑不安,又滿懷期待,仿佛是要去見對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他四下找了找,沒有雲不意,也沒有其他人的身影。回頭望去,後方是被雲霧覆蓋的天塹,向前走便是他僅有的選擇。

冷天道思忖片刻,朝着露臺邁開了腳步。與此同時,他也順應內心一閃而過的想法,揮手化出一支筆,藏在袖裏,攥在掌心。

前面有什麽?

大抵……是他的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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