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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年歲渺渺之時, 雲煙寥寥之處,天地混沌不分, 日月并駕齊行。天數未定,大道難成,天生萬物而不養。

時有巨木應運而生,高廣不知幾何,破混沌、分日月,始見厚地高天,流水紀年。

乃亡。

——《大荒經卷一·天地初分》

從“始見厚地高天,流水紀年”到“乃亡”, 隔了整整一個神話時代,兩萬兩千年。

……

一株高廣不知幾何的龐然巨樹屹立在混沌之間,将渾然一體的天與地撐開。星河懸于樹旁,仿佛從虛空裏砸下的瀑布, 一叢枝幹将其挽上半空,橫陳鋪展,方有了後世的銀河。

世界初生之時, 一切都生機勃勃, 也荒蕪寂靜, 讓無所不能的天生神明也感覺到寂寞。

于是祂把尚未成型的天地萬物當做随意擺弄的玩具, 胡亂一通搭配組合之後,天分日夜,地分海陸, 被祂抛灑其間的樹葉、枝條、花朵、種子也因地而變, 逐漸演化成不同地貌, 并慢慢孕育出最初的生命。

這些生命擁有與祂元神相似的形貌卻更加千姿百态,性情和祂相似卻更加繁複多變。

他們天生就有頑強的生命力、豐富的想象力與傑出的創造力, 頂着脆弱而短暫的如葦草般的皮囊,在祂身旁敲敲打打,為這乏味的世間打造了第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名為延續,人族的延續。

從第一個人族利用木石相擊得到火焰的那一刻起,神話時代正式拉開帷幕。

吃盡了寂寞苦頭的神明不想讓自己看着出世的小不點們孤零零努力,便利用自己近乎無窮無盡的靈力,捏造出一個又一個古怪新奇的新生靈。

這些生靈沐浴神光而生,比人族強大數百上千倍,體魄比人族強健,壽命也遠勝人族,除了沒有靈魂,數量稀少,繁衍困難以外,再無任何缺點。

祂為它們取名——妖。

神明想,有妖族在,那些人族小不點便有了同伴,往後開拓版圖、壯大本族,也有個幫手。

于是幾乎一夜之間,本來空蕩蕩的山海陸地便熱鬧了起來。

人族與妖族共生,相互陪伴的同時,智慧生靈天然的競争也被搬上臺面。

脆弱的普通人族在面對妖族時,除去數量占優,其餘半點優勢都沒有。

可人族從某種意義上是不死的,他們是從神靈抛下的枝葉花朵中誕生的種族,死後會回歸神靈之身,在經由神力的自然運轉重歸人世。

在神話時代,生和死都是獨屬于人族的概念,連接生死的輪回更是人族獨有,而妖族不同,它們一旦消亡,便是徹徹底底的消失,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除此之外,人族的創造性賦予了他們獨一無二的學習、模仿和強化能力,他們在與妖族競争對抗的過程中摸索出了一套強大自身的方法。

第一個成功運用這套方法的人族将其稱為“修行”,後來修習之下演變出了“心法”、“術法”等分支,枝桠一根一根地長,修行之術越來越多,這棵修行之樹終至枝繁葉茂,碩果累累。

然後,将這套方法發揮到極致的人走出了天地間第一條大道——人道。人道是後世天道的基石,這條道路的盡頭有且僅有一座豐碑,名為“仙”。

從此神話時代迎來了最鼎盛的時期,人族成為天地間唯一的主角,于慷慨高歌中砥砺前行,與各族争輝。

那段時間,整個時代所有巨大的變化,無論好的壞的,幾乎全都集中在人族內部。

他們開始由整體分裂為不同的族群,冠以國家和王朝之名。個體間也在迅速劃分群體,君子、小人、枭雄、壯士。

不同群體中誕生出不同的思潮,和而不同、仁義禮智、兼愛非攻、超然物外、諸相無相……

思想的繁榮反過來推動修行之樹的茁壯成長,同樣也滋生了樹蔭下的陰影。

各種邪術邪法應運而生,魔族,也是這個時期順應世界發展自然誕生的種族。

世上不再荒蕪寂靜,每一刻都有新事物出現、舊事物消亡,有奇跡降臨在幸運者頭頂,也有不幸者被奪走一切。

人族的生死輪回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轉生時遺留的貪嗔癡欲也越來越多,多到神明難以完全消化,只能任其堆積在自己根部,以神力強行壓制。

如此周而複始,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終于有一日,看着漸趨繁華的人間,神明生出了向往。

祂将元神從龐大的軀殼中分離出去,化作一名人族少年,帶着不知從何而來的、仿佛浮光掠影般的奇特記憶,催生出新的人格,從此縱橫天地、遨游宇內。

這個新人格為自己取名雲不意。

自由閑散如雲,無意而來,縱情而往,是為不意。

雲不意誕生的那天,因神明而生的仙道也化為人身,在松濤如洗的群山之間接受成道前最後的考驗。

仙道的人身是位俊雅公子,一襲青衫,披着烏發,站在山巅一本正經地托腮思索。

頭頂二十四種星象陳列如棋,排布成或兇或吉的模樣,激烈閃爍着璀璨的光。

雲不意乘風而來,見狀,不免好奇地問:“在想什麽?”

公子看他一眼,不知感應到什麽,清冷的俊顏忽然露出一抹微笑:“我在想,仙道既然為道,總該劃定善惡,分出獎懲才好。獎倒是簡單,可這罰……人族頑劣者衆,我實難想到怎樣的懲罰,能令絕大多數人恐懼。”

“這樣啊,簡單。”

雲不意揮袖拂上半空,陰雲霧霭瞬間蓋過漫天星鬥,電光在雲間穿梭,雷鳴陣陣。

“人族初生之際,最懼雷電,然後是火。如今他們不怕火了,還玩得爐火純青,唯獨雷電,依舊是根植在他們靈魂當中的陰影。”

“不如就以加持到極致的雷霆作為對卑劣兇惡的處罰,名字麽……起做雷劫,你看如何?”

公子仰頭望了望壓迫感沉沉的雷雲,倏然微笑,向雲不意鄭重拱手:“謹遵旨意。”

“哎呀……”

雲不意撓撓臉:“忘了隐藏身份了。”

……

雷劫誕生的這一夜,頭一個被劫數找上門的是人族某國之王。

他倒行逆施,殘暴不仁,以子民的性命修煉邪術,致使國內白骨橫野,民不聊生。

雷霆如雨落下時,這位王者正在屠殺平民積攢下一次修煉的材料,他連護體靈力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劈成齑粉,死得慘烈無比。

當天晚上,天雷将那個小國夷為平地。方圓百裏陷落成巨大的坑洞,又在次日太陽升起的時刻,被地下汩汩湧出的水流充盈成湖。

百姓們在水中蘇醒,擡頭是藍天白雲,低眼是煙波霞光。身旁觸手可及處有一座曲折華貴的浮橋連接兩岸,橋梁中央是一座精巧的露臺,臺上并肩站着兩位公子,其中一位正朝他們揮手,笑得明媚燦爛。

生靈塗炭的國變為風煙寂靜的湖泊,王者死于天罰之下,湖下的枉死者得到了永恒的解脫。

百姓們扶着橋走到岸上,看見崩塌重組後變得壯美寧靜的舊家園,短暫的茫然過後,被露臺上另一位神情淡然的公子指明方向。

“以後這裏就是你們新的家鄉,再沒有人命令和挾制你們,你們可以将自己新的家園建造成任何樣子。”

湖畔有樹有竹,橋頭有各式各樣的建造、漁獵工具。

命運長河就像湖上的浮橋,從此處拐了個彎,奔向光明燦爛的未來。

……

“沒想到你的天雷會在這裏砸出一座湖來……罷了,也算好事。想好給這座湖取什麽名了嗎?”

“我不擅長取名,能否請您代勞?”

“可以是可以,不過以後說話不用對我使用敬稱。我化為人身,就是不想再做高高在上的神。”

“這是命令?”

“是希求。”

“如您……如你所願,先生。”

“哈。那……這座湖景色秀麗,氣韻玄奇,很像我記憶中的一處所在。姑且喚它——瑤池吧。這座露臺像人間的棋盤,可以爛柯為名。”

“爛柯?這名字可有出處?”

“有個小故事,你聽我慢慢道來……”

……

瑤池邊上坐落幾個村莊,不大,皆以種田和打漁為生,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互通有無,親如一家,是如今世道下難得安寧祥和的去處。

這一日,村外來了兩位陌生人,一個是剛過及冠之年的書生,背着書箱腳步穩健,手裏牽着個少年。

另一個則是被書生牽着走的少年,看上去像是游醫,不僅背着藥筐,束發的簪子也是曬幹的藥材。

兩人大抵是沖着隐居在此的某兩位而來,一來就直奔浮橋,趕往湖心的爛柯臺。

彼時正值清晨,漁民的網剛剛下水,見了目的明确但神色輕松的二人,笑着與他們招手搭話:

“嘿——你們是來拜訪雲先生和冷先生的嗎?”

秦離繁循聲回頭,黑白分明的的圓眼睛一彎,在水色霞光的映襯下分外明亮可愛。

他把手卷成半圓,抵在唇邊:“是啊——您看到他們去哪兒了嗎?”

“知道——”這小少年看着就讓人稀罕,漁民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過了橋直走,對岸有間竹屋,那裏就是二位先生的住處——”

“對——了——雲先生最近身體不适,你要是回醫術,記得幫着看看——”

秦離繁一歪頭:“啊?——”

帶着拐音的語調急促上揚,驚飛蘆葦灘裏幾只晚起的白鶴。

“阿爹,雲先生是阿意吧?”秦離繁扯扯秦方的衣袖,“現在的阿意可是完整的建木,他會生病嗎?”

“誰知道呢。”秦方一樂,“何況天道哪一條規定建木大神不許生病?天道都是建木定的,這世上的事啊,無論發生什麽、如何變化,都是正常的。”

“哦……”

秦離繁若有所思地點頭。

父子倆很快過了橋,在滿岸桃花、落英缤紛裏找見漁民說的小木屋,剛走到窗下,就聽到裏面傳出一陣咳嗽聲。

“咳咳咳……”

雲不意裹着冷天道從村民家中借來的厚棉衣倚在床頭,咳得臉都漲紅了,還吸了吸鼻子,一張口,清越的聲線帶着濃重又軟糯的鼻音響起:“神也會生病嗎?我不過是吹了會兒風便着涼發熱病成這樣,這合理嗎?”

冷天道單手掀開簾子走進內室,光線從他眼底一轉而過,明亮一瞬沒入深沉,被低垂的長睫掩去。

他把熬好的草藥湯遞給雲不意:“先生,喝藥吧。”

“噫……”雲不意嫌棄地側開臉,堵住鼻子:“這藥我也不用喝,聞兩口鼻子都通了。哪個大夫給開的藥方?妙手回春啊!”

見他病得起不來身了還有心情開玩笑,冷天道唇間溢出短促的輕笑:“東村的老巫醫開的,據說這藥方傳了兩三代,專治風寒。快喝吧,別辜負人家一番心意。”

“人家?”雲不意放下手,冷不防迫近他的臉,眼睛彎成月牙:“哪個人?誰家?”

冷天道用食指點他鼻尖,淡定後仰:“自然是每一個關心你的人。先生,說話不要靠那麽近,你的病會傳染。”

雲不意低低笑了兩聲,倚回床頭,目光上下打量他的神态舉止,帶着一點狡黠的通透。

“你最近不對勁哦……”

聞言,冷天道看了看他,這一眼來得快收得也快,光線映入他眼底,自眼尾溢掃出來,似乎照亮了什麽隐忍的情緒。

可他移開得太快,饒是雲不意也沒能看清。

正當雲不意再要追問,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冷天道回身,清瘦的身影隐入房間的暗處:“何人?”

“在下秦方,聽聞雲先生身體不适,犬子略通醫術,若不棄嫌,可以讓他幫着診治診治。”

外面儒雅的聲音頓了頓,接着說:“如果是普通風寒,不用喝藥也能治好。”

雲不意“不用了”三個字都已湧到嘴邊,聽完他最後一句話愣是生生咽了回去,裹着衣領打了個噴嚏,忙催促冷天道:“快!快去開門!迎神醫進來!”

冷天道臉上閃過極淡的無奈笑意,走到外屋拉開門,天光伴随兩道人影傾瀉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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