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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冷天道走進人間的第一步, 就是遇見了雲不意。
他的名字并非衆人簡單理解的“天道”,而是“天生吾道”之意。
仙道誕生于人族, 人族因建木而生,他是組成天道最重要的一塊基石,連天罰都是他一手創造,所以在他追随建木離去後,天道才會沉寂那麽多年。
但初遇雲不意時的他尚不知之後千萬年的糾纏,他只是覺得,從這一刻起,自己才算是真正活了過來。
瑤池落成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 雲不意并沒有隐居在這裏。
他喜歡自由,崇尚美好,加上為了彌補本體無法移動,錯過了世界發展的關鍵節點的遺憾, 便總喜歡往天下各地跑。他是“游歷”這個詞的發明者,同時也是最徹底的踐行者。
冷天道生來就是他的擁趸和追随者,自然時刻相伴, 須臾不離。
他們以瑤池為圓心, 從最南端的方寸海, 到最北邊的落日大漠, 再從禪宗把持的西方,走向巍峨神秘的東方古城,足跡遍布世間。
一路上, 雲不意人、妖、魔三族都遇到過, 曾為受人排擠的魔張目、為日薄西山的妖族後裔指點方向, 也殺過冷血邪惡之人,毀過殘忍酷戾的道。
他和偶遇的仙人在雲端飲酒, 在深夜的礁石上聽鲛人高歌。後來與仙人同生共死的海鯨一族也是他親手救起,交給生活在海邊的人族照料,方有後世這段波瀾壯闊的哀歌。
雲不意一副少年模樣,與冷天道走在一起,總被誤認為是他的小弟,不熟識的人開口求助,第一句都是沖着冷天道去。
殊不知雲不意才是那個領路人。他在前方且行且停,而冷天道或亦步亦趨,或踏着他的步伐跟随,拼盡全力,方不至被他甩在身後。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了數百年,歲月短暫得仿佛彈指一揮、倏爾遠逝,又漫長得看不見來路,也似乎沒有盡頭。
冷天道以為自己會如此追随雲不意,直到生命終結,大道寂滅,世界再度回歸混沌的那一刻。
……
在遇到那兩個改變冷天道對感情的認知的人之前,雲不意和冷天道已經走完大部分陸地版圖,時間也過去了足足六百年。
這天陽光正好,海邊的三族混住集市很熱鬧。雲不意左手拿着酸甜口的糖漬山果,右手端着一個蓋盤,裏面是鹵鴨舌和鹵毛豆,左一口右一口,嘴裏五味俱全。
冷天道跟在雲不意後方,輿圖攤開,挂在他右手臂上,左手垂在身邊,一聽雲不意說哪個東西看起來好吃,便熟練地掏荷包付錢——一面走路,一面看輿圖,一面當移動錢袋子,絲毫不亂。
他正琢磨着雲不意方才讓他解決的問題——下一站去哪兒,忽然一股沖鼻的香味鑽進鼻腔。他剛擡眼,還沒看清是什麽東西,雲不意便把半根烤鱿魚須塞進他嘴裏。
冷天道嚼了嚼,嗯,鹹辣可口,又嫩又有韌勁,火候也剛剛好。
“味道不錯。”他由衷誇獎道。
別的不提,尋覓美食這一塊雲不意屬實做得無人能出其右。
雲不意咽下烤鱿魚,笑眯眯地問:“怎麽樣,規劃好之後的路線了嗎?”
冷天道點點頭,舔掉唇角的油漬,不知怎麽有點饞了,掏出幾枚海邊通用的貝幣買來兩串烤鱿魚,一串遞給雲不意,另一串自己一口包了,可吃在嘴裏,卻不是剛才那個味道。
他咂咂嘴,扭頭看向身旁,雲不意把烤鱿魚放在鹵味拼盤上,咬下竹簽上倒數第二顆糖漬山果,果肉與糖殼一起咀嚼,發出脆亮的嘎嘣聲,聽上去十分誘人。
察覺他的視線,雲不意“嗯”了一聲:“你也想吃嗎?”
說着,不等冷天道回答,他便把最後一顆山果甩到竹簽頂上,挑着遞到冷天道嘴邊。
“來,最後一顆,給你嘗嘗味。”
冷天道想了想,張嘴叼走。
糖漬山果酸甜可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烤鱿魚還吃不吃?”雲不意舉起鹵味盤邊上的鱿魚,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了,你吃吧。”喉結上下滑動,冷天道淡淡地別開眼神,将話題繞回正軌:“這片海被你……被我們轉得差不多了,距離此地三百裏外有一座昏雲山,據說是一處鐘靈毓秀之地,山頂有間山神廟,聽說非常靈驗,所以香火頗為旺盛。”
“山神廟……嗯。”雲不意若有所思,“以神為名,又得香火供奉,我是得去看看。若是真靈,我就給祂上一炷香,若是騙子,我便教他騙了多少吐出來多少。”
冷天道微笑:“先生,你的香火可沒有人敢沾。”
“诶,放在廟裏鎮鎮場子也好。”
雲不意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鼻翼翕動,忽然眼睛發亮地向前方跑去。
“哎我聞到蟹蚝煎的味道了!快快!跟我走!”
冷天道無奈地跟過去,陪他排隊,替他付錢。
把集市上的特色美食吃了個遍,雲不意和冷天道才提着幾袋點心前往昏雲山。
他們到地方時正值黃昏,夕陽照進滿山松林,斑駁着錯落的光影。草叢矮竹中開出燦爛的花朵,掩映着沒有人為開辟痕跡的小徑。
山壁上垂下一條瀑布,波光粼粼,仿若天然的銀屏。水流落到山腳,彙聚成一潭靜水,水面如明鏡,倒映深林蒼翠、天穹蔚藍、晚霞絢麗,還有猝然遠逝的魚影。
即将入夜,人們三三兩兩從山上歸家,有的背着藥簍,有的扛着幹柴,也有錦衣華服的公子小姐、先生婦人穿行其間,走走停停,在錦繡山水外,別是一番風景。
雲不意好好欣賞了一番美景,又眯着眼在來往的人群中逡巡,良久,忽然一笑。
冷天道也詫異地盯着路邊幾個提着供果香燭結伴上山的少年,揚起半邊眉毛:“妖族?”
“山神山神,既然以神自居,格局心胸自然要寬廣,不會只庇佑人族。”雲不意背着手仰頭向上看,“這裏仙靈之氣頗濃郁,想來那位山神實際上是個修煉有成的紅塵仙。不過……呵,有點意思。”
冷天道順着他的眼神望向山壁,陡峭嶙峋的山體間,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紋路,看似雜亂無章,細看卻很是精深玄妙,将它們勾描連接之後,竟然是個陣法,還是個用途堪稱膽大包天的陣法。
“那位山神創造了一個陣法,将部分執念深重,入不了輪回的靈魂鎮壓在此,又利用陣法的力量為他們捏造重生的美夢,試圖讓他們放下執着,得到解脫……”
饒是冷天道見多識廣,在說出上述這番話時,也不免瞠目結舌:“先生,你創生的這個種族,還真是……能力非凡。”
“你是仙道化身,也是人族的智慧結晶之一,至于這麽驚訝嗎?”雲不意悠哉悠哉地踏上山路,“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他們的不走尋常路,無論他們做出什麽事,都能泰然自若地接受。”
冷天道落後他半步,一擡眼便能看見他清瘦颀長的背影,也不必掩蓋眼中的眷戀。
“你知道這很難做到,他們總是有許多出人意料的奇思妙想,何況這一回涉及的是先生你的權能——重生啊,哪怕是幻境,是虛假的夢,對于那些靈魂而言,也幾乎與輪回無異。能時刻維持如此龐大的陣法運轉,這位山神大人的實力不容小觑。”
“嗯,說的是。”雲不意颔首,“所以我打算幫他一把。”
二人一邊走,一邊随意說着話。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人族與妖族可以聽到聲音,卻聽不見內容,就連山神的五感,也被他們刻意蒙蔽過去。
拐過一道彎,便上了山腰,人聲絕跡,唯有不知名的小花成串成串、整片整片地開得絢麗。
山路藏在花影下,路旁隔一段便放一張石椅供過路人休息。不過此時日落西山,附近沒有路人,唯有一道高大身影坐在花叢裏,十指靈巧騰挪地編着花環。
看到那道身影,雲不意下意識收住腳步,冷天道随之停下,不解地望望他,再望望前方的人……不,妖族。
那是個實力不俗的大妖,本體大約是美麗的鳥類,因此生了一張精致冷秀的臉,眉尾和眼角洇開淡淡的青紅色澤,肌膚瓷白,嘴唇薄而豔,漂亮而又鋒利,如同刀鋒上開出的薔薇。
他的手很巧,也可能是做慣了,一只花環很快便完成,青葉紅花,一如他本體的配色,将清冷與冶豔兩種相悖的感覺完美融合。
大妖并未發覺身後多了兩個人,只是捧着花環認真看了一會兒,便将其放在上山的道路上,指尖撫過花環上開得最好的一朵花,溫柔又虔誠。
下一刻,一陣微風從山頂吹了下來,輕柔疏闊,卷起漫山松聲如濤。
風中攜着幾片桃花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掃過大妖的衣襟,花瓣灑落在他衣服褶皺間,滾入他的掌心。
風尾拂過他鬓邊額前的碎發,輾轉流連片刻,方緩緩止息。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幕畫面,雲不意和冷天道看着,卻品出了一點暧昧的味道。
山風停下後,山路上的花環也不見了蹤影。
乍然又有風起,磅礴呼嘯,将始料未及的雲不意掀了個趔趄,撞在冷天道臂彎間。
兩人頂着風眯眼望向半空,只見夕陽與夜色的交界裏,一只青色巨鳥昂首展翼,乘風扶搖而去,絢爛的紅色尾羽伴随着最後一抹餘晖消失在天際。
“那是……”冷天道攬着雲不意肩膀,清冽的香氣從他發間襲進冷天道心裏。冷天道忽然卡殼,想不起那只巨鳥的來歷。
雲不意接道:“是青鳥。建木怕人族孤單,為他們創造的第一個同伴,天地間第一位妖族,便是青鳥。”
青鳥生于水澤,禦風而行,曾為蒙昧時期的人族銜去建木的枝條,又為建木帶回他們的感激和懷思。時至今日,依舊被譽為代表希望和思念的信使。
不過最初的人族早已逝去,那只青鳥也回歸天地,這只小不點大抵是老青鳥的後代,實力遠遠不如他的先輩。
所幸現在,建木和人族也不再需要他代為傳訊。
雲不意面露微笑,懷念且充滿慰藉。
冷天道緊了緊搭在他肩頭的手指,情不自禁凝視着他近在咫尺的側顏,耳畔突然回蕩起激烈的鼓噪聲,細細聽去,竟是他亂了節奏的心跳。
……
山路盡頭是遼闊的夜色,一輪明月懸在枝頭,照見路口安靜如畫的身影。
那是個年輕俊美的男子,金色長發如瀑垂落,在腳邊旋了一圈,雙眸亦是澄澈的淺金,映着月光,如明珠,如琉璃。
他是人身,頭頂卻有一對長着許多分杈的華美鹿角,左側突出的一支上挂着雲不意和冷天道不久前才見過的花環,只是縮小了許多倍,遠遠看去,就像金色枝丫上開出的花。
“你是……”
雲不意神色一怔。
月光下的身影是山神無疑,卻并非人族,而是以妖身修人道成仙的……姑且可以稱之為妖仙。
他褪盡妖力,一身氣息清澈寧靜,頭頂的鹿角并非化形不完全,而是他故意為之,或許為了紀念自己的族群,也或許是不想欺瞞信徒,所以以此刻意彰顯身份。
妖仙微笑着向二人颔首:“今夜月色正好,适合接待貴客。”
冷天道看到他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莫名想起方才自山頂吹下,将桃花吹落在青鳥衣襟,拂過其鬓發的那陣清風。
花環在山神身上,山上并無桃花。
于是青鳥的虔誠,缱绻的山風,都有了解釋。
冷天道心內沒來由的躁動,也有了落點。
那是隐秘幽微的愛意之間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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