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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所謂的山神廟, 不過是間鄉野裏随處可見的小院子,院外竹籬環繞, 栽種着幾叢翠竹,幾株梅花,沒有一絲香火氣,更像文人雅士的隐居之所。
雲不意很喜歡這個小院子,接受山神招待時不禁多問了幾句,冷天道在一旁聽着,将他詢問的細節暗暗記下,一份房屋設計圖逐漸在心內成型。
這個夜晚, 雲不意和山神相談甚歡,離別之際為山下的陣法加固時,還順便給了他幾句修行上的點撥。
冷天道倒沒怎麽開口,他在腦海中畫完圖紙便開始琢磨選址, 神色冷淡。雲不意以為他對昏雲山和山神不感興趣,便也沒有把話題引到他身上。
直至下山之時,冷天道看了一眼絢爛的赤色朝霞, 冷不丁問:“為何不下山見他?”
山神微怔, 不知怎麽聽懂了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淺淺笑道:“已許天下之心, 難再許人。我在山上,衆生自可來見我。若不願來,便不來罷。”
冷天道點點頭, 沒再說什麽, 與他行禮辭別。
下山途中, 路過山腰時,雲不意朝昨日青鳥所在的位置望去一眼, 那裏空無一人。但上山的人很多,腳步聲與交談聲填滿了原本的空蕩寂靜,倒也讓人生不出遺憾和失望。
“前些日子我的腿受傷,下不了地,我孫女親自到山神廟為我求來膏藥,現下我的腿痊愈了,便想着過來上一炷香,感謝山神大人……”
“若不是山神大人為我指點迷津,直到現在我還是人見人嫌的地痞流氓……”
“我妻子去世了,她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到山神廟為我們的孩子求一枚護身符,趁目前還走得動路,我來幫她完成遺願……”
無數的心聲如流水,從雲不意耳畔滑過,融進常人看不見的信仰之力,随旭日東升浩浩蕩蕩鋪陳于整座昏雲山。
又有清風拂面,卷起花叢裏一片不知是哪只鳥兒遺落的羽毛,再度吹向山頂。
雲不意突然感慨:“神吶……真是一個寂寞的職業。”
冷天道眨了眨眼:“你贊同他方才的話?”
“哪句?他方才說了許多話。”雲不意笑眯眯地看向他,故作不解。
冷天道捏着一角衣袖緩緩摩挲,面上仍舊不顯山不露水:“已許天下之心,難再許人——這句。”
說話間,他垂下眼睫理了理袖口,仿佛只是随口一問。
“我嘛……就我個人而言,不贊同。”雲不意搖頭,隐約感覺到他情緒不對,但細琢磨又琢磨不明白,只能如實回答道:“不過人各有志,做決定的人不後悔,我們這些看客也不必為他惋惜。”
人各有志……
冷天道将這四個字在舌尖滾過一圈,總感覺它們暗含了贊同的意味,泛着揮之不去的苦澀,不免将內心本就壓抑的情感按捺得更深。
兩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談論起下一個去處。
後來冷天道帶着這份後知後覺而又隐忍的情意,陪雲不意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風景,又與他隐居在瑤池畔,終日相對,朝夕不離,仿佛是他軀殼的延伸外化,而非獨立個體。
他沉默地活成雲不意的影子,不管心中那些荒唐情絲如何瘋長,如何在深夜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都情願煎熬着,再沒有生過宣之于口的念頭。
愛情是短暫絢爛的煙火,冷天道不想讨雲不意片刻的驚豔側目,他要長進雲不意的骨血,變成他無法割舍的靈魂的一部分。
直到那個令他懊悔終生的未來到來。
雲不意從來不會隐瞞冷天道任何事情,即便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死。
可他同樣深谙語言的藝術,以及人族生來自帶的那種九曲十八彎的心思。
在某個平常的午後,雲不意喝着瑤池邊上村民們送的花茶,用讨論晚上吃什麽的語氣對他說:“這個世界出了大問題,需要我修補修補。”
他說得太過輕描淡寫,以至于冷天道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以為憑他的實力,再大的問題,也能揮手解決。
他卻沒想到,這回雲不意口中的大問題,是大到必須讓他拿命去填的窟窿。
神話紀末年,初秋,大雨瓢潑,響雷如鼓。
黑沉沉的蒼穹出現了兩道交錯的十字狀裂痕,将天空泾渭分明地切成四塊,裂口如巨獸齒牙差互的巨口,雷霆閃過,照出刺目的猩紅。
與此同時,大地之上山傾谷突,江河傾陷,瑤池幹涸,汪洋逆流。地殼寸寸開裂粉碎,沙塵四濺,被暴雨沖刷成一片泥濘。
無形而磅礴的壓力充盈于天地間,縱然冷天道是仙道化身也難以承受,只能像其他生靈一樣被壓迫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雲不意的元神回歸本體,抽離根系,将龐大無邊的真身升上空中。
靜寂片刻後,密集且緊促的碎裂聲響徹雲霄,建木神軀仿佛傾頹的山岳、逐風的細沙,随漫天星鬥一同墜入深海、墜入世界的背面。
在海鯨的哀鳴聲中,幾乎所有仙人都義無反顧地奔向建木解體之地,一個接一個地沒入祂隕落後化成的星光,成為其中一員,心甘情願獻出苦修多年的仙力,為即将到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添磚加瓦。
每個仙人,甚至是實力平平的修行者,都能追随雲不意而死,唯獨身為仙道化身的冷天道只能看着。
他被迫從第三人視角,看見真正意義上的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四極裂分為四界,由建木神力托起,也被祂塑造的屏障隔開,互相獨立。各界落成時,磅礴的沖擊伴随山呼海嘯般的巨響激蕩開來,無處不在,無所不往。
人、妖、魔三族生靈在如此偉力下顫栗不止,他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塵埃,眼看就要被這猶如大廈傾覆的力量随意抹滅。
生死存亡之際,仍然是建木神力護住了他們——其中還摻雜着部分仙人靈力。兩種力量交織構成的屏障攔下了漠視萬物的毀滅性沖擊,這片天地才幸而沒有回歸混沌初開時的死寂荒蕪。
到了這一刻,冷天道方明白雲不意說的“大問題”究竟是什麽。
三族混居的世界,大道蕪雜,終究有一日要分開,彼此獨立,各行其是。這是無法避免的未來,哪怕是建木也不能阻擋,否則會帶來更嚴重的後果。
但若是讓四界自然、或者在某個契機中順勢形成,各族生靈免不了死傷慘重。如果過程中再爆發種族大戰,局面會尤其糟糕,甚至埋下三族仇視對方的禍根,雲不意絕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
他深愛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在三族中雖然偏愛人族,不大中意魔族,卻把他們都放在心裏。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哪一方出現大量傷亡,對他都是沉重的打擊。
所以他親自出手,在加速世界分離進程的同時,将一切代價盡數擔下。
雲不意耗盡建木真身的神力,促使四界提前落成,并以自身軀殼,為衆生承擔全部的沖擊。
他犧牲所有,與當世九成九的紅塵仙一起,為後世的生靈鑄造了一方再無任何後患的天地。
冷天道想通所有事情之後,忽然感到十分荒謬,看着眼前風煙俱淨的新世界,發出沙啞低沉的笑聲。
他化身為人萬載,今日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蠢笨愚鈍,連那些從未見過雲不意的紅塵仙都知曉他的目的,不惜燃燒性命助他一臂之力,自己日日跟在他身旁,卻一無所知,臨了了,還像他創造出的那些柔弱生靈一樣被他護在羽翼之下,卑微茍活。
他應該像那些免于一死的蝼蟻那樣,跪在地上感謝建木的庇護,感謝仙人們的慷慨赴義,慶幸自己還活着。
他應該回歸仙道,成為天道的基石,維持它的運轉,替雲不意繼續監督和保護這個新生的世界。
冷天道太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因此他更加知道,自己不願意做那些事。
雲不意并沒有留下什麽要求,他走得太急太快,甚至來不及對冷天道說聲保重,顯得那樣倉促和無情。
于是冷天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責任置之度外,去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他散去人身,意念回歸仙道,讓這塊因建木而生的大道基石由內而外崩碎,追随隕落的神明而去。
為祂生,陪祂死,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圓滿?
新生的天道還未來得及運作,就因仙道的毀壞而陷入沉寂,尚未完全誕生的意識從此沉睡不醒,人族的修行之路也随之斷絕。
冷天道知道如此選擇的後果,卻依舊像那群坦然赴死的紅塵仙一樣決絕。
在意識長眠的前一刻,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昏雲山,想起山頂吹來的風落在青鳥的衣襟,想起那隐秘幽微的愛意和以人各有志為名的分離。
冷天道忽然有些後悔。其實活成雲不意生命的一部分,和成為令他驚豔側目的煙火并不沖突。
他分明有無數機會可以坦誠心意,卻束手束腳,導致今日陪雲不意同生共死,都不能像仙人們那般坦蕩和理直氣壯。
昏雲山的山神赴死時,可曾後悔那日托風送去的是花瓣而不是挽留?青鳥生死相随的那一刻,又是否遺憾過沒有堅持己心,而是縱容他的決定選擇放棄?
他們身死魂滅,從此同歸天地,是一起落在枝頭的雨、相依相随的雲、風中依偎的塵埃、彩虹中毗鄰的色彩。
他們如今渾如一體,不必在意是否後悔。
冷天道當然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內耗上,他把自己拆得支離破碎,平靜地跟随雲不意的腳步而去。
在道法寂滅、心死魂消的一剎那,他忽然感覺有一縷風拂上面頰。風裏帶着尚未散盡的香氣,依稀與雲不意常飲的花茶相同。
冷天道想睜開眼,伸手去捉這縷香氣,卻陡然想起自己已經沒有軀殼,靈魂也在焚盡的邊緣,早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大抵是錯覺吧,是自己太過眷戀陪伴雲不意隐居的時光,而在生命的最後産生的錯覺。
冷天道這樣想着,放任僅存的魂魄消磨殆盡,跌入無盡的黑暗。
黑暗深處,正為他孕育重逢的美夢。
……
歲月倒流,回到隐居的某一年,雲不意着涼卧病在床,遠道而來的訪客拿出銀針,說要幫他針灸,散散體內的風邪之氣。
冷天道倚在牆邊,看見雲不意青綠泛紫的臉,忍不住想笑,又感覺這一幕恍如隔世,令人懷念。
“我……”雲不意裹着被子,吸了吸堵塞不通的鼻子,指着自己的臉倍感荒謬地問:“我可是建……健壯的修行者,體內怎麽會有風邪之氣?我書讀得少,你們可別騙我!”
“怎麽會呢?”秦離繁板着小臉,把蔫壞的心思藏在一本正經的表情之下,“我是大夫,大夫不坑病人的。相信我,你這風寒不用吃藥,讓我紮幾針就好了。長痛不如短痛啊!”
雲不意半信半疑:“當真?”
秦離繁點頭,秦方忍着笑也點頭。
雲不意差點就跟着他們一起點了,直到看見針囊裏比自己手指還長,寒光銳利的銀針。
“……其實吧,我覺得不用喝藥,也不用紮針,用被子捂捂汗也能好。”
婉拒,婉拒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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