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苦肉計

苦肉計

瑛瑛的忽然昏迷讓整個松柏院陷入了一片慌亂。

小桃等奴婢聞訊趕進內寝裏頭,個個眸中裹着熱淚,哽咽着不肯落下淚來,可眼底卻早已暗紅一片。

薛懷亂了分寸,陷入六神無主的窘境之下,哪裏還有平日裏的清明與自持,他只能頹然又慌張地抱起了昏迷不醒的瑛瑛,想去觸碰她如瀑般的鴉發,卻發現自己的整只手臂都在不停地顫抖。

亮堂的內寝裏支摘窗尚未阖起,秋風飄入裏屋,拂起薛懷的繡邊衣擺,再有幾縷肆無忌憚地闖入薛懷的脖頸之中,激起他心間一片冷意。

此刻他能攥在手裏的只有幾縷青絲而已,本就清瘦無比的瑛瑛如此慘白、如此孱弱,仿佛下一瞬就要如煙般淡去一般。

薛懷鼻頭一酸,除了嘗試着讓自己手心的熱意傳遞到瑛瑛身上以外,他無能為力。

小桃隔着朦胧的淚眼去瞧薛懷,見他雖身處明堂堂的日色之中,可他孤零零地抱着瑛瑛的模樣,竟無端地露出幾分可憐來。

好在這點可憐沒有持續太久,前去請太醫的詩書和五經一刻也不敢耽誤,一刻鐘的功夫便把離承恩侯府最近的呂太醫請來了府上。

兩個小厮跑的滿頭是汗,霎那間連話也沒力氣再說,小桃見狀便與芳韻一起上前攙扶起了詩書和五經,将這兩人送去了耳房。

呂太醫醫術精湛,與薛懷見禮之後便替瑛瑛把了一通脈。

薛敬川與龐氏聞訊而來,兩人雖擔心瑛瑛的身子,可因婆子們的禀報有些不盡不實的地方在,龐氏還是要親自來松柏院走一趟才能安心。

呂太醫與龐氏等人也是熟識,當下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地方,便直言不諱地說道:“臣觀夫人的脈象,應是服用了些西域的奇毒,這等毒并不致命,只是長期服用的話會損人肝肺,至多半年便會香消玉殒。至于夫人這一回為何昏迷不醒,臣也拿捏不住,許是夫人對這奇毒十分抵觸,一服用下去便鬧起了反應。”

聽聞“西域奇毒”這四個字,薛懷是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憤慨,也不管呂太醫在不在場,便對龐氏說:“姑姑此舉,莫非是要與我們長房撕破臉皮不成?”

薛英嫣嫁去的忠國公府裏,前些年便在陛下的允準下與西域的商戶們通了經商的門路,在這條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中,忠國公府幾乎是壟斷了所有的商品。

不過大半的銀子都進了陛下的口袋裏。

如今聽說瑛瑛是中了西域的奇毒,薛懷甚至不必去猜幕後真相的目的,便能斷定這事與薛英嫣脫不了關系。

若再往深處細想,只怕與薛老太太也有些瓜葛在。

薛懷的心裏泛起了一股深深的無力,他知曉自己的姑姑性子有些刁蠻驕縱,卻不知曉姑姑還能使出這樣惡毒的手段來。

龐氏也嘆息了一陣,嗔怪似地瞪了薛敬川一眼,而後道:“你姑姑素來是這個性子,你祖母如此疼愛她,怪道她出嫁以後與婆母關系不佳,和夫婿也離了心,在夫家待不下去,便整日回娘家來攪和風雲。”

龐氏剛嫁進承恩侯府的時候也在薛英嫣這個小姑子的手裏吃了不少苦,幸而她牢牢地拿捏住了薛敬川的心,否則他們大房還不知要被薛英嫣攪和成什麽模樣。

薛敬川雖疼愛自己的幼妹,可也實在惱怒幼妹肆無忌憚的行徑,瑛瑛何其無辜,嫣姐兒怎麽能對自己的侄媳婦下毒?

他作勢要發怒,龐氏卻輕輕推了他一把,指了指外頭明媚的天色道:“國公爺不是在外頭還有事要忙嗎?瑛瑛這兒有我和懷哥兒呢,您便先去忙吧。”

薛敬川也不願意在松柏院內久留,做公爹的人總要有幾分忌諱,他便溫聲安慰了幾句薛懷,随後便往松柏院外走去。

一等他離去,龐氏便斂起了嘴邊的笑意,與呂太醫說起了解毒的事宜,便讓婆子們領着呂太醫去外間寫藥方,自個兒卻與薛懷說:“你這姑姑可不是省油的燈,瞧着是因你上回為瑛瑛駁斥她一事而懷恨在心,你怎麽看?”

說到底薛敬川與薛英嫣是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的血肉骨親,許多體己話都不能說給薛敬川聽。

薛懷面色沉沉,那雙如水般徹亮的眸子因不忿而染上了兩分陰翳,“姑姑先不仁,便不能怪我不義。”

他已容忍了薛英嫣對瑛瑛的嗤笑與為難,卻不想薛英嫣還猖狂到将手伸到了娘家的侄兒院子裏。

龐氏知曉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外裏瞧着仁善和順,其實心裏藏着的溝溝壑壑并不比旁人少,自從被迫棄武從文之後,他便對這世上大多的事都失去了興趣。

君子之名冠于他身,不過是他過分無欲無求,因此而喜怒不形于色,任憑對誰都是一副懷着笑的淡然模樣。

直到他将瑛瑛娶進了門,這樁陰差陽錯的婚事如同天降甘霖一般解了龐氏的燃眉之急,她本不願柔嘉公主進門,只盼着瑛瑛能做個柔順體貼的賢妻,照料好兒子的分內之事,其餘的事她都不敢奢求。

誰曾想江南之行以後,薛懷對瑛瑛的态度便變了許多,昔日的冷硬與疏離蕩然無存,而是極為珍重地将瑛瑛放在自己的心間。

龐氏心裏萬般高興,便盼着瑛瑛能早日懷上子嗣,她也好含饴弄孫。不曾想薛英嫣還賊心不死,可她就算如此刁蠻任性,也不能頂着與長房撕破臉皮的危險來出心裏的一口惡氣。

這樣的舉措實在是太過偏激和愚蠢了一些。

龐氏立時瞥了薛懷一眼,提點般地告訴他:“你這姑姑可不是個蠢人,若說她不是受人指使或是有高人相助,我才不信她會這般膽大。”

薛懷一愣,眸子裏湧起幾分更為不忿的怒意,他說:“母親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測而已,你心裏要有個數。柔嘉公主并非善類,她也不是個懂得放棄之人,只怕她不會心甘情願地另嫁他人。”龐氏說着,話語裏也染上了幾分感慨。

母子兩人相談一番,另一頭的小桃也接過了呂太醫遞來的藥方,與杜嬷嬷等人抓了藥,熬煮之後将濃郁的苦藥端進了正屋。

薛懷親自拿過了藥碗,抱起昏迷不醒的瑛瑛,讓她的身軀能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然後,他便一勺一勺地吹涼了濃藥,小心地将其喂進瑛瑛的嘴裏。

龐氏在旁瞧了一陣子,轉念想到瑛瑛受這一場的苦後身子必然會虛弱不已,便又回霁雲院去挑件些了溫補的藥材,一并送來了松柏院。

薛懷破天荒地告了病假,一連三日都待在松柏院裏,白日裏便坐在床榻邊照看瑛瑛,喂藥擦嘴能活計都不必假手于丫鬟們。

夜裏他便宿在了臨窗大炕上,也不敢睡熟了,生怕瑛瑛醒來後無人照樣。

這樣空熬了三日之後,瑛瑛終于悠悠轉醒,滿面疲容的薛懷也喜不自勝地彎起了眼角,眸光燦若星辰,亮晶晶地凝望着瑛瑛。

瑛瑛醒來後第一眼瞧見的便是薛懷如此熱切的目光。

她愣了好一息,才動了動嘴角,想說話卻發現自己氣力不足,只能嘤咛着發出些聲響來。

薛懷比她更急切,慌忙勸道:“你才醒來,好好緩一緩再說話。我就在這兒,不會走。”

瑛瑛點點頭,因實在使不上來力的緣故,便只能睡回了床榻之中。

薛懷便靜靜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日落斜陽,夜色拉下帷幕時都不曾挪動身子。

這幾日他一心撲在瑛瑛身上,卻把自個兒的身子抛之腦後,小桃等丫鬟瞧在眼裏急在心裏,仔細商議了一番後便壯着膽子端了一碗素面進屋。

她們知曉薛懷因挂念着瑛瑛的緣故必然會心緒不佳,心緒不佳也會惹得胃口不佳,用一碗素面裹腹是最合适之舉。

只可惜坐在床榻邊沿的薛懷一雙眸子只緊緊地攥着瑛瑛不放,根本不肯往別處挪去。

小桃立在他後頭念叨了一句:“世子爺該用晚膳了。”

薛懷卻連頭都沒擡,只說:“我不餓,你們把晚膳分食了吧。”

這三日他回回都是這般的說辭,晚間除了用些茶點外再不肯挪動身子,小桃是當真擔心,夫人好不容易養好了世子爺不肯用晚膳的陋習,如今卻又壞了回去,她們這些奴婢該如何向夫人交代呢?

又過了兩日,其間瑛瑛昏昏沉沉地醒了好幾回,每一回醒來都能瞧見坐在她身旁的薛懷,心裏又高興又覺得悵然。

她一開始是四肢無力,見天地喝苦藥下肚,總算是恢複了些氣力。

譬如今日,她已能在薛懷的幫助下坐起上半身,說出口的話音雖清薄無比,可好歹能說上一籮筐的話語。

薛懷端了燕窩粥在旁,含笑問她:“怎麽才用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瑛瑛搖搖頭,艱難地伸出手攀住了薛懷的胳膊,勉力一笑道:“夫君,妾身想吃蜜餞。”

她才用了苦藥,胃裏頭也發酸發苦,只想吃點蜜餞潤一潤口舌。

薛懷立時便要支使着小桃去取蜜餞,瑛瑛卻又撒嬌般地添了一句:“妾身想吃杜嬷嬷做的青梅蜜餞。”

這位杜嬷嬷便是出身于榮禧堂的管事嬷嬷,前些時日被薛老太太指派到松柏院裏來伺候瑛瑛。

薛懷聽罷略微遲疑了一番,而後便讓小桃去請杜嬷嬷進正屋裏來。

此後,瑛瑛又以病中乏困無聊為理由,懇求着薛懷去書房裏挑件幾分有趣的游記和話本子來讓她解悶,薛懷自然拗不過她,一徑往書房走去。

而後,內寝裏便只剩下了瑛瑛與杜嬷嬷。

瑛瑛仍慘白着一張臉,只是那雙殩着火焰的杏眸卻依舊徹亮無比,她緩聲對杜嬷嬷說:“嬷嬷給我出的這一招苦肉計,可着實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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