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本官的小小癖好
第1章 1 .本官的小小癖好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禮記·月令》
正值深秋時節,秋收已過,雀鳥歸巢,臨近歲末,萬物凋敝,州衙正是最忙的時候,尤其是訟獄之事。
州衙裏的秋風不要命的刮,跟牢獄裏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臉上的刀疤似的,橫劈而下,刮得臨州州衙上的青瓦嘩啦直響。
肅殺之氣愈發濃重。
吳之筱,女官,任臨州通判,好巧不巧,斷訟獄之事。
她在一沓沓案牍之中,挑燈夜戰三天三夜,雖然有臨時抱佛腳之嫌,但好歹也算是兢兢業業,夙夜在公,好不容易做完手邊的事,從冗雜的公務中抽身,就被年末考課的評議潑了一盆冷水。
“他姑奶奶的,他大爺,草!”
“日他十八代祖宗的!”
“他娘的,人生沒意思,真他娘的沒意思……”
吳之筱丢開手中考課的小劄,嘴裏罵罵咧咧,雙腳搭在黃花梨靠背椅的扶手上,沾了些許灰塵的烏皮六合靴露出下裳,生無可戀地晃晃蕩蕩,控訴着為官好難。
手肘随意搭在破了漆皮的翹頭案上,随手抓過案上一張好看的桃花箋,半眯起杏眸,幽幽一笑,似暗夜孤鬼——“嘶”,一分為二,“嘶”,二分為四,“嘶”,四分為八……
粉色桃花箋碎片被揚起,旋即洋洋灑灑,紛紛落地。
每一張碎紙片,都凝聚着她的怨憤。
“吳通判……”
臨州主薄半弓着身,急匆匆進來,踩到一碎紙片,低頭一瞧——都是上好的桃花箋啊!一張紙八文錢啊八文錢!!造孽啊造孽!
他痛心疾首,本就窄瘦的馬臉愈發緊縮了,顴骨高高突起。
“何事?”
吳之筱後仰着腦袋,眼皮都沒擡,淡淡問道,魔爪又伸向一支光滑柔順的羊毫筆,咬牙——“啪叽”,一折兩段,一兩紋銀毀于她手。
主薄幹瘦的手顫抖,忙道:“吳通判,公主府的花枝小娘子在州衙門口同我講,要我進來回禀吳通判一聲,讓吳通判往公主府去一趟,說是公主有事體同吳通判商量的,她也沒同我細講讓通判幾時候去,我也沒來得及問,吳通判,就只能勞煩你自己看着時辰……”
臨州主薄操着濃重的江南道口音,說着一堆拖拖拉拉又不爽利的話。
“曉得了。”她打斷他,淡淡道。
半眯了一會兒,只聽得梆鼓聲起,她身子往椅子扶手上後靠,仰着脖子,瞥一眼簽押房屋角的時漏,已到散衙的時辰。
抻了抻腰起身,瞪了一眼桌上桑皮紙封的小劄,抄起來卷入窄袖裏。
吳之筱原就是安陽公主府的幕賓,經科考及第後為官,任臨州通判,公主聽聞她來了臨州,念着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便求官家,從盛都來到此地,建府而居。
當然,公主來此地的目的,并不是吳之筱,而是別有心思——衆人皆知的心思。
吳之筱來不及回官邸更衣,就穿着官服,一身板正的深緋圓領缺胯襕袍,灑金梅花枝暗紋悄悄纏繞于上,頸下露出一截雪白的領口,頭發利落整齊的束在官帽中。
口中含一片薄荷葉,腳下踩着烏皮六合靴,剛走出簽押房,一陣風就從門口灌進來。
冷。
回房內,随手扯過一件青緞對襟披風套上,出了州衙,打了一頂榫卯都快要松脫的破舊小轎,吱吱呀呀,緩步往公主府走去。
轎內的吳之筱煩躁得很:這龜速,還不如走路。
轎外秋風瑟瑟,她頓覺五指冰涼,拿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近來通宵達旦,傷肝傷腎,指甲蓋上的月牙都沒了。
小轎停至公主府東角門,她下了轎子,大步踏上大理石堆砌的垂帶踏跺,捏了捏直袖裏的小劄,咽下嚼碎的薄荷葉,叩了叩門上鎏金銅門耳。
不過半晌,門內有人應聲道:“來了!”
開門的是公主府的門房錢老伯,戴巾着袍,葛布褐衣,袖口卷起,起了毛球。
他躬着身子,眯着一雙渾濁的老花眼,見是吳之筱,緩緩道:“原是吳通判。”
聲音蒼老含混。
旋即打開角門,老練地領她進府,一路上都躬着身子走在前面引路,步履遲緩,路上無聲響,公主府內靜谧得壓抑。
繞過一道曲折的回廊,其間碰着幾位踩着碎步,來來往往的小厮和婢女,或捧着漆紅木盤,或捧着銀甕,見吳之筱進府,紛紛站定斂身垂首,不敢擡頭張望和言語。
行至內廳前,公主貼身侍女花枝便從內廳镂空的月窗後款款走出來,示意錢老伯退下後,花枝上前微微鞠躬,對吳之筱叉手示敬,道了一聲萬福。
不等她開口請坐,吳之筱便擇內廳中一梨花木圈椅上坐下,踩着足承,坐沒坐相地随意歪靠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圓潤細婉的扶手。
她問道:“公主還不出屋啊?這都……”看看天色,深秋殘陽搖搖欲墜,快要跌落,掩唇輕咳一聲,道:“滿打滿算,這都快三天了。”
知道吳之筱素來嗜甜,花枝早早就命小丫頭泡了一盞糖漬白杏果茶來,端到她手邊,回話道:“公主應該還需一些時辰才出寝殿,吳通判你也知道,公主身上這病實在是有些麻煩的。”
咽下隐晦的話不說,吳之筱也能明白什麽意思,安陽公主中了魅蠱,每每發作,只能夜夜纏綿才堪解。
這蠱,很不錯。
吳之筱也想尋一方來着,可惜,總是尋不着。
她纖纖玉指輕輕端起白瓷茶盞,抿了一口,覺得有些酸,蹙了蹙眉,将茶盞放在矮桌上,起身道:“我知她身上這病難解,可又覺得三天未免太過……公主能興許能扛得住,那周将軍一番下來,不得累得夠嗆?”
聽聞當初那魅蠱中不慎滴入的是周将軍周楚天的血,故此,可解公主身上魅蠱之人,只能是周楚天。
雖然他能睡公主,但吳之筱一直覺得他挺慘的。
畢竟安陽公主這脾氣,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稍有不順她的意,就是摔碗筷砸椅凳的,時時刻刻都會面臨火山爆發的危險。
“吳通判多慮了,周将軍身體好得很,婢子倒是心疼公主呢。”
花枝冷哼道,那張若珠玉圓潤的臉上,嘴巴癟癟地撇着,看來她對周楚天不滿很久了。
也是,盛都那些知道公主被下魅蠱的人,都在背後小聲議論,說這魅蠱肯定是周家為了控制安陽公主使的下作手段,看看現在公主如此依賴周楚天,就知這些議論不是平白無故的。
對公主別有所圖的人,花枝自然是沒什麽好話。
吳之筱不應,只抿唇笑笑。
喝過茶稍作休憩,花枝便領着吳之筱走出內廳,穿過後廊,往公主寝殿東邊一緊閉的偏殿走去,偏殿上懸着的匾額上,隸書寫着“禮尚殿”三字。
花枝拉開門,道:“勞請吳通判先在此候着。”
吳之筱來公主府許多次,每次都在這禮尚殿等着。
這殿小小巧巧,幹淨的茵席鋪滿殿內,中間架着一火爐,炭火噼剝,火爐上銅甕裏熱着羊奶,咕嚕作響,銅甕旁置一方方正正的矮腳方桌,方桌邊上是供人坐卧的厚實坐褥。
這殿哪都好,就是鄰着公主寝殿的裏間,偶爾會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
但這種事,公主都不避嫌,吳之筱覺得自己也不用太矯情。
她站在門口處脫了烏皮六合靴,鞋尖朝外,整齊地擺放在門口處的足承上,往殿內走去,盤腿坐在褥墊上。
花枝早已經為她備好了熱騰騰的小食和點心,她面前的白瓷碟子裏,新鮮出蒸籠的甜雪團子散發着熱氣、剛剛油炸過的蜜汁酒釀團子、茄餅等,另有果幹幾碟,旁邊一蓮花銀碗裏盛着小半碗溫熱的羊奶。
吳之筱挽起窄袖,撚起一塊剛剛烤好的茄餅,就着羊奶送下,側過臉看看殿門外,懸于西邊的殘陽。
兩個茄餅下肚,紅透的殘陽一滑腳,呲溜一下跌入山巒間,暗黑的天幕便慢慢扯開了。
今夜只怕又要晚回了。
此時,吳之筱吃過小食,又灌了幾碗羊奶,腹中有些積食,公主還未曾從寝殿出來,只偶爾聽得寝殿內傳來嬌笑與嗔怪低喘聲。
“容卿,嗚嗚嗚……你又欺負我……唔唔唔……不要……”
“公主,別亂動,微臣不會傷着你的,微臣不會……”
“容卿,我好……好疼……輕點嘛!”
“微臣遵命……”
“容卿,你……嗯……你……你慢點兒……”
聽着這些,吳之筱習以為常,一臉淡然的捧起小碗,仰起脖子喝下最後一口羊奶,咂咂舌,皺着眉頭,又覺得自己着實不該有這種聽人床角的癖好。
再加上吃得有些撐,得走出偏殿消消食。
她穿好靴子,緊閉了偏殿的門,繞出去四處逛逛,求個耳根清淨,慢步走到一假山旁,負手而立,剛看了一會子的烏鴉歸巢,就聽到公主府裏兩個老嬷嬷在嚼舌根。
“這都第三日了吧?只見那貼身婢子花枝進出送東西,就沒見公主出來過。”
“啧啧啧,世風日下,這公主與周将軍真的是……年輕氣盛也用不着這樣啊!”
“這公主離了盛都,沒了宮中管束,竟這般放縱起來。”
兩個老嬷嬷身着粗布衣裳,湊耳小聲說着,往假山這邊走來,卻不想碰上突然冒出來的吳之筱。
一見着吳之筱,吓得兩人立馬閉嘴,垂首屏氣站在一旁給她讓路。
早聽聞公主府裏,吳之筱堪比主事之人,府內那些個管事都算上,也抵不上一個吳之筱,有時候她說一句話,比公主說的話都管用。
兩人心中暗忖,适才的話是不是被她聽去了,膽戰心驚,深深地鞠着躬,低聲道:“吳通判萬福。”
吳之筱只微微颔首,打兩人跟前走過。
此時,四處找她的花枝走上前來,有些微喘,道:“公主已經命我送熱水進寝殿裏梳洗,吳通判可以過去了。”
吳之筱跟着花枝往寝殿走,沖着身後快走的兩個老嬷嬷努努嘴,問花枝道:“那兩個老嬷嬷看着眼生,以前沒見過,什麽來歷?”
花枝往那兩個嬷嬷望去,皺眉道:“自公主遷來臨州,府裏人少了,府裏一些丫鬟小厮們便從盛都帶着自家老娘來,那兩位就是綠荷與梅青的娘。”
吳之筱瞥了一眼那兩老嬷嬷的背影,淡淡道:“到了公主府,一點規矩都不懂,打發到莊子上吧。”
花枝颔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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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各位走過路過的小可愛讀者們:很感謝你們的每一個收藏和評論,非常非常謝謝你們這些小可愛,你們的每一個收藏和評論對我而言都非常重要。其實決定寫這個故事時,我本人是很忐忑的,忐忑所有的事,忐忑到今天才敢寫“作者的話”。
我向來偏愛意氣風發的小娘子和郎君們,她們和他們都是故事裏的少年,我希望少年們永遠“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非常謝謝這些角色的存在,讓我有故事可寫,更要謝謝你們的存在,讓這些少年們的故事能夠綻放。
2020年10月8日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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