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落子
第2章 落子
我瞠目結舌看着他,有心想要拒絕的,可絞盡腦汁,也只說了一句:“不敢耽誤陛下的公事。”
皇帝懶洋洋看了我一眼,随意道:“不耽誤。朕也乏了,下棋換換腦子。”他頓了頓,轉頭對周平說,“就去琉璃汀,西域進貢上來的葡萄酒讓人取些來,皇後愛喝那個。”
我擡頭看了看天色,空氣中已有了塵土味,豆大的雨滴轉眼便會落下來,行吧行吧,和誰下不是下呢?我上步辇前對皇帝笑了笑,“多謝陛下體恤。”
和皇帝一前一後剛到琉璃汀,雨便落了下來。琉璃汀四角挂着的銀鈴在疾風中叮咚叮咚作響,在漸漸浩瀚的雨幕中,鈴聲亦變得輕柔空靈起來。
我和皇帝面對面坐下,小月取了兩只白玉杯,倒上胭脂紅的酒液,笑着說:“奴婢在外頭候着。”
我矜持地點點頭。
小月走過我身邊,又輕輕撞了我一下,我曉得她在提醒我別惹皇帝生氣,又未免覺得她太謹慎了,便随手拿起杯子抿了口酒,對皇帝說:“陛下,你先行吧。”
皇帝拈了枚白子在手,卻又托腮望向我,淺笑問:“要我讓你幾子?”
我聽着這話裏有些瞧不起我的意味,不由有些薄怒,卻忍下來,只說:“陛下,士別三日,也當刮目相看。我也非當日吳下阿蒙。德妃出身國手世家,如今和我下棋,我偶爾還能勝她個一子兩子呢。”
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皇帝卻似有些忍俊不禁,落了一子,“好,那我便看看你長進了沒有。”
這一局下得快,我才喝了一杯酒,黑白勝負已分。我心裏頭不爽,落子便越來越重,幾乎有铿锵之聲。
最後一子懸在空中,我正糾結要放哪裏,一只修長的手按住我的手腕,挪了方向,在左下角落下。手的主人饒有興趣地看着我,聲音低沉且含着笑意,“這裏,你還能少輸三子。”
我有些惱羞成怒,手腕處如同被烙下烙印,燙得立刻抽手,靈機一動,順手還将棋局甩亂了,假裝驚慌失措說:“糟了,還沒分出勝負呢!”
皇帝收回手,雙手抱胸,依然淡笑說:“沒關系,再來一局。”
我是真讨厭他永遠這般淡定的表情,像是戴了面具,哪怕拿了鑿子去戳都裂不開分毫。我氣呼呼轉開視線,望向外頭雨幕,“不下了!沒意思!”
“就這麽光下是沒意思,不然下個賭注吧?”皇帝笑道,“下一局,誰贏了,就得一個彩頭,輸的一方必須要答應。”
我有些心動,差點就一口答應下來。
只是……我又躊躇了下——倒不是我這人一身正氣不貪心,只是剛才那局驀然間讓我認清了一個真相。
德妃同我下了這麽久的棋,我從開始的一敗塗地到現如今能勝一子半子,逼真得讓我以為自己還真的實力大進——沒想到還是在糊弄我,真情實感的糊弄。
事到如今,我哪裏敢和皇帝對弈,還下賭注呀,除非……
我心中籌謀片刻,清清嗓子,“陛下,有賭注自然好,可你得讓我幾子。”
皇帝看上去心情還不錯,“好。多少?”
我盡量說得坦然些,“二十四子。”
皇帝怔了怔,眼角平添一份笑意,似是還多了條眼紋,愈發顯得從容鎮定,“雖說開價不大公道,但朕索性再大方些,三十六子吧。”
我心底一喜一怒。
喜的是三十六子,那就是穩賺不賠了,哪怕我棋再臭,斷沒有再輸的道理。
怒的是,他當真小看了我!
只不過,有便宜不占非君子,我笑眯眯道:“陛下可真大方。臣妾自然不好推辭的。開始吧。”
這一局棋下得順風順水。
三十六子不是鬧着玩的,我占盡星位和天元位,他攻勢雖猛,卻也無力回天,到底還是輸了。我落下最後一粒棋子,拍手笑道:“我贏了!”
他擡起視線,大約是看到了我的笑,竟怔了怔,眼神中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歡喜,旋即伸手撫了撫眉心,“好,我欠你一個許諾。”
“哎,不用欠着,我現下就想好了。”我竭力鎮定,又提醒他一句,“那個,陛下,一諾千金,這是你親口說的。”
他笑:“好。我不賴你。”他也随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見我還在冥思苦想,不由問:“讓我猜猜看,你想要什麽。”
我正糾結着,聽他這麽說,不由暗想,若是他猜到了,倒也省的我厚着臉皮開口,忙道:“那你猜猜看吧。”
皇帝把玩着酒杯,笑道:“前些日子你抱怨宮裏人越來越多,份例卻不夠發,越發不得清淨。不然,朕便下旨撤了此次選秀?”
我咳嗽一聲,連連擺手,大義凜然道:“這如何使得?!小姐們都進了京,還有些已經入宮了,個個都是名門貴女,再撤出去成何體統?再說這兩年陛下宮裏實在也沒什麽新人,如此下去,豈不是我這個皇後的錯?使不得使不得。”
皇帝的臉一下子沉下來。
我雖不曉得他為何不高興,卻也切切實實曉得他生氣了,忙改了話題道,“陛下,臣妾想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垂眸,冷淡說:“你說吧。”
“與北庭的戰事不休,聽說前幾日又折損了左将軍康林,陛下也為此心煩,臣妾心中倒有一個好人選,想舉薦給陛下。”
皇帝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嘴角莫名噙了冷意,“何人?”
“樓景疏。”
皇帝擡眸望向我,眸色陰冷,“皇後是說你表兄,樓景疏?”
我讪讪笑了笑,“樓大人與我确是表親。可我舉薦他并非是任人唯親。陛下您也知道他早些時候便上折提醒過先帝邊境之患,我曉得他為此殚精竭慮,還上過奏疏給陛下。派他去任幕僚,對如今膠着的戰事定然是有益的。”
皇帝只冷冷坐着,眼神瞧着我,如同刀子一般,重複了句,“皇後在深宮中,還能知道他殚精竭慮麽?”
我倒不心虛,只覺得不自在,漸漸地,火也上來了,心道這賭注是你自個兒提出來的,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不準就不準呗,給誰看顏色呢?
湖面上風雨一陣急似一陣,兩相沉默之下,我坐不下去了,正要站起來——皇帝卻先我一步,站起道:“皇後記住了,後宮不幹政。這一次便算了,朕不追究你。”
他拂袖而去。
我坐在棋局旁,氣得七竅生煙,手裏抓了一把棋子,想都沒想就砸過去。
皇帝背後像長了眼睛,随手一拂,那些棋子稀裏嘩啦都掉地上了。
大珠小珠落玉盤。外頭落的是雨,裏頭落的是棋。
小月進來的時候快哭了,“小姐,你怎麽又把陛下氣走了!你,你還拿棋子砸他?!”
我煩躁的揮了揮手,“你怎麽不問他怎麽把我氣着了!”
小月扁了扁嘴,彎腰收拾棋子,半晌,才擡頭說:“小姐,再這樣下去,我怕你會被貶入冷宮。那奴婢也得跟着進去了。”
我冷笑:“你真是怕我進冷宮?”
小月幽幽嘆了口氣,“好吧,奴婢是怕得陪着您一道進去……”
我雙手抱在胸前,心道冷宮有什麽可怕的?冷宮清淨,至少不用再忍受皇帝喜怒無常的性子,脫口而出,“我還巴不得去冷宮呢!”
小月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姐,要不想想晚膳想用什麽?”
雨還沒有停,就這麽淅淅瀝瀝地下着,我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葡萄酒,又懶得挪地方,就在湖心用的晚膳,才吃了幾口,內侍傳來消息,說是皇帝召樓景疏入宮了。
這麽看來,他雖然對我發了通脾氣,但還是打算起用表兄。
我心氣平順了些,又覺得今日的火腿鮮筍湯不錯,便道:“想來今日陛下會留樓大人用晚膳。送一份過去,我記得他很愛吃筍。”
小月嘆口氣:“小姐,你是真不怕陛下生氣。”
我挑眉:“我幫他籠絡朝臣,這也有錯?”
小月似是欲言又止,到底沒再說什麽,只吩咐出去,應是趕得上君臣的晚膳。
我便滿意的站起來:“走吧。”
小月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去哪兒?”
“去找魏美人吧。”我伸了個懶腰,“聽曲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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