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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鄭言渾身顫抖着,跌跌撞撞從車上下來,驚駭地說不出話來。旁邊這一群廣場舞大媽給了他不少安全感,他盯着聞寫意,感覺自己從一個假象的溫柔鄉裏跑了出來,又進了一個假象的動感世界。這一天的經歷,不但颠覆了他的世界觀,更令他對自己産生了無比的懷疑。他沒有質問,只是在喃喃自語:“我的車撞了他,怎麽什麽事也沒有?”

常阿姨本就在疑惑,這輛車很像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的車。可他兒子今天應該帶媳婦去做産檢的,又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山上?常阿姨到車前去看,将車牌一個字一個字看清楚,還就是她那兒子的。

她撥開人群,一眼看到失魂落魄的人,怒道:“你撞的是棵樹。”

鄭言定了定神,再去看,果然看見自己車前一棵長得筆直的大樹。看清楚了,才回過頭,愣愣地看着常阿姨,随即便壓着嗓子喊了聲:“媽……”

常阿姨看到他的臉,猛然吸了口氣。當年為了讓兒子回家,她可是廢了不少辦法的,只可惜兒子被她養的能力強主意正,硬是一個人扛着過來了。最後他父親過世,常阿姨拿着這個由頭激他,他不得不回來時,拖着行李箱蹲在自家門口,就是這副形容。

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安,扭頭跟小姐妹們解釋:“這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鄭言。”接着又是臉色一沉,質問他,“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喝了酒就敢開車往這種地方跑?你媳婦呢?夏言呢?”常阿姨話沒說完,看見那位男士繞到車的一側拉開車門,她眼皮一跳,直覺不是什麽好事,狠狠瞪了自家兒子一眼。

“這……這是……”另一位大媽忽然驚叫出聲。

常阿姨趕緊過去,也是倒吸了口氣。

後座上的人她再熟悉不過,就是她那位兒媳婦,此時人蜷在後座上,身上就只穿着件家居服,裹着個薄被單,還用紙板壓住半個身子。寒冬臘月的,可是凍慘了,小臉慘白慘白的。看見常阿姨,她勉強露出個笑容,“媽……”

常阿姨跟人吵架時從來沒輸過,不論是嘴上的還是氣勢上的,全都占着上風。但任憑她平日是如何風風火火的老太太,此時也被這番變故驚得心跳加速血壓飙升,要不是有常年鍛煉的底子在那,就先于自己兒子媳婦暈過去了。

她嘴唇哆嗦了半天,這一個兩個都喊媽,連在一起都快成國罵了。她猛然一拍大腿:“你們倆這是要氣死我啊!”

兒子開車,妻子躺在後座,狼狽地出現在驚雷山上,這情形,誰見了都得腦補點奇怪的劇情吧。

于飛飛也就逗了周昀那一下,她找到宋別枝,扶了她一把,抱怨說:“真是厲害了,騎自行車追汽車,還往這麽偏僻的地方來。你就不怕車上的人把你一塊埋山上?”

宋別枝直到此時,方松口氣,一松氣,腿就軟了,累的。她半靠着于飛飛,讨好地說:“當時沒想那麽多。”

她是真沒想那麽多,就是聽見那麽個細小的聲音,不像人聲,就琢磨着或許是某個妖類。這種事也沒法打電話報警,只好靠着自己兩條腿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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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飛飛沉默了片刻,知道宋別枝的症結在哪裏,她應該是想了解更多的妖。但說出話卻依然帶着幾分冷漠:“人家兩口子的事,以後別瞎摻和了。”

宋別枝以為于飛飛什麽都不知道,是一個純正的五講四美的無神論青少年,于是含糊應付了幾句。她關注着那邊的情況,聽到說是撞的樹,嘴角不由露出個笑意。

那個人還真是機敏呢。

什麽樹撞的,宋別枝可是不相信這個話。她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那個男人往前面走了兩步,剛好擋在車前。而那棵樹,應該在旁邊至少有半米的地方。只不知他是怎麽做的,再看時,樹跟他就交換了位置。

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發現那男人長得也是格外養眼,眉目輪廓深刻清晰,眼睛很亮,黑白分明的,此時他擡頭向車裏掃了一眼,那一眼又帶着一股說不清楚的冷意,似乎很生氣的模樣。宋別枝有種感覺,他若是站到三尺講臺上去,底下無論是多麽桀骜的少年,都會在他這一眼下,再也生不起鬧騰的念頭。

宋別枝不好意思盯着一位素不相識的人多看,察覺到自己目光落在對方身上的時間有點長了,她趕緊移開,将注意力放到那一家三口身上。宋別枝既然摻和進來了,還是認識的人,實在不好幹看着,她想了想,只好走過去:“常嬸,嫂子的情況看着不怎麽好,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吧,先送醫院去瞧瞧?”

常阿姨被宋別枝扶了一把,知她是給自己臺階下,當下拍了拍宋別枝的手,跟鄭言說話時就沒什麽好語氣了:“還不送你媳婦去醫院?”

鄭言臉色發白,自他聽到這些老太太說是他媳婦時,就知道狐貍精的尾巴已經收回去了。他閉了閉眼,沒動。

常阿姨大怒,質問于他。

鄭言只得說:“媽,你知不知道,那個不是我媳婦,是個妖怪?”

車廂裏的女子聽到這個話,眼淚簌簌落下,好不可憐。

常阿姨伸手就往鄭言頭上糊了一巴掌:“混帳!你媳婦要是個妖怪,你早都去見閻王了,還生什麽孩子。”

兒子才好了沒兩年,又犯了毛病。常阿姨只被氣得肝疼,有心不再去管他們的事,又放不下。原地喘了會兒氣,在老姐妹們的勸解下慢慢冷靜下來,指揮着将人擡她車上去。

“你們小年輕總說,生孩子是為了家裏老人。也好,我這個老人替你送。”常阿姨賭氣地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昀聽到“妖怪”這個詞,所聯想的跟旁人又不相同。他三兩步跑過去,看到保險杠的情況,往剛才那人身邊湊了湊,帶着幾分謹慎,壓低了幾分聲音,問:“聞寫意?”

聞寫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明明沒有什麽情緒,跟面癱差不多,但周昀就是覺得吓人,他哆哆嗦嗦地解釋:“那個,是殷叔讓我來的。”趕緊撇清自己,不是我要吵醒你的。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再度打量這個男人,腦子裏彈幕一般彈出幾百上千個問題,密密麻麻将屏幕遮了個嚴實,大腦幾乎當機。

所以,那些傳說是真的了?

所以,真的有妖,也有修士,也有飛劍?

所以,那位先生,你認識我爸爸嗎?

我的爸爸,應該也是你這樣的冷血動物,因為,我就是卵生的。

還是說……還是說……

他又壯着膽子往前走了一步,心情是顫抖不止的,私以為自己終于get到殷叔讓他來辦這件事的目的了:顯然是給他機會找到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的答案。他被誤解了十八年了,什麽二次元少年、中二期沒過,誰能知道,其實他才是最忍辱負重的。明明他所相信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卻沒有證據,也沒有證人……橫亘在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是一道又厚又重的巨大的次元壁。

時至今日,他終于撞見妖的今日,怎麽着都能把這龐然大物打破了吧?

常阿姨雷厲風行,說完了話,就指揮着人把孕婦從尾箱裏弄了出來。她安慰了幾句,按按額角,吸了口氣,讓舞團的姐妹幫着去照看媳婦,她稍微躲個清靜,拽住周昀說:“小周,這可真是事出突然,答應你的時間肯定是跳不完了,還得趕緊把人送醫院去,那個演出服……”

可憐周昀的智商被幾千個問題占據着,聞言也只是下意識做出個反應:“您留個地址給我,我直接讓快遞送過去。”

常阿姨愣了愣,按住周昀的手:“小夥子大氣,只是阿姨不能收了。你也還是個小孩,今天出來也不過是生活無聊了,找點事兒做。”說罷,嘆一口氣,看看那邊靠着車立着的兒子,就是那麽随随便便地立着,也能立出一副絕不投降的姿态。常阿姨無可奈何,囑咐周昀早點回去,視線轉了一遭,落到聞寫意身上,“那位先生,如果方便的話,勞煩您幫着照看一二,實在不行的話。”咬了咬牙,狠心說,“該報警報警,把這抛妻棄子的孽障抓起來也很好。”

到底是不放心,又将手機拿出來,想留個聯系方式。聞寫意聽到囑托,以高冷的氣質拿出手機。然而手機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泥坑裏打過滾,上面沾了許多爛泥爛葉子。他随手拂去,開機。

孕婦此時正經受新一輪的陣痛,等不了這漫長的開機時間。常阿姨很果斷地從褲兜裏掏出張被塑封包裹的二維碼,塞給聞寫意,“小夥子,你加我個微信,有事再聯系。”又再囑托宋別枝幾句,随即,麻利地上了車。

所有這些聲音之外,是廣場舞金曲“最炫民族風”動感的旋律,撲通撲通的,跟人的心跳似的。

車忽然又停下,一位老太太跳下車,将音箱關掉,拎着上了車。

重新絕塵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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