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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宋別枝翻了個身,床很軟,被子很舒服,屋裏很暖和,但她睡得很不安穩。
她在做夢。
漆黑。
大風。
似乎還有暴雨。
宋別枝聽到壓抑的低吼,聽起來克制又難以忍受。天空上一道閃電劃過,猛然将大地照亮了。
夜幕之下,一條巨龍立着,四周是陰郁的漆黑,只他身上的鱗片幽然反着光。
吼聲就是這條巨龍發出,他低垂着長長的頭顱,小小的眼睛盯着眼前——在那裏,有一棵很小的植物,雨點打在葉子上,看起來淩亂又可憐。
哼——
壓低的聲音,從巨龍喉嚨裏被一點點擠出來。
宋別枝狠狠地打了個寒戰。閃電過去得很快,周圍再次陷入漆黑,但她看得很清楚。那棵小小的植物,生着兩片葉子,每一片都是飽滿的橢圓形,顏色翠綠通透。
她對着鏡子照的時候,也能看到這樣兩片。
幾秒鐘後,雷聲轟隆而至,宋別枝猛然睜開了眼。
她先看到窗簾上透出的光,已經天亮了。
抹了把額頭,果然有汗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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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從驚雷山回來,就總是做這個噩夢。
窗戶被敲響:“枝枝,別睡了,你媽喊你光合作用。”
宋別枝懶懶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慢吞吞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冷得哆嗦了下,趕緊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到外頭的走道裏。寒冬臘月的清晨果然冷,她裹了裹衣服,走到院子裏。
“早啊爸爸。早啊媽媽。”
宋別枝家的院子不算大,百十平米的模樣,四四方方的,正房四間,兩邊分別蓋了兩間廂房,所有房子外面,建有一道走道連通,沒有什麽美觀性,只是隔風防塵保暖。這大清早的,爸爸宋致在院子裏活動身體,離他不遠的地方,立着一棵需兩人合抱的大樹。冬日,樹葉已經落光了,光禿禿的。
除了宋別枝和宋致父女之外,沒有別的人。
宋別枝走過去,張開手臂抱了抱院子裏的樹:“爸爸,我媽又胖了。”
“那是福氣!哪像你們小丫頭那樣,瘦得麻稈似的還要減肥。”
“雙标啊爸爸,你昨天還嘲諷我腰圍快比得上咱家水甕了。”
至于宋別枝跟院子裏的大樹喊媽媽這事兒,兩人都表現得很自然。
宋致懶得跟她說,擺擺手,開始做操。只見他原地踏步,幾步之後,舉右臂,展開……宋別枝邊刷牙邊看了一會兒,越看越不對勁,他離樹不遠不近,以側面對着樹,但穿着緊身衣做健美操,側面來看,更能看出線條。宋別枝驚訝了一瞬,噗嗤樂了。自家老父親這是在使美男計呢。
宋別枝刷着牙忍不住想:媽媽啊,你什麽時候才能幻出原型啊,看老宋都折騰成啥樣了。
但這話她不能說出口。
宋別枝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宋致就抱着她坐在樹下,“來,枝枝,喊媽媽,媽——媽——”宋致教的很仔細很認真,小宋別枝人生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
後來她上幼兒園,一次老師聊天沒避諱着她,直言這孩子沒了媽很可憐,小宋別枝當場表達疑問:“我有媽媽呀,我媽媽每天都在院子裏,特別挺拔。”老師沒驚訝于她那麽小小的孩子居然會用挺拔這個詞,而是在放學的時候單獨找來接孩子的宋致談了一回,指責他為什麽這樣誤導小孩子,這樣做會讓宋別枝的世界觀産生偏差。
那天回家後,宋致給宋別枝講睡前故事:“從前有一對夫妻,他們是有魔法的人,有一天呢,他們生了個孩子,魔法用光了,那個媽媽就變成了一棵樹,種在院子裏,每天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但是別的大人不相信魔法,所以,小女孩慢慢就不跟他們說了,她的媽媽就成了她和爸爸兩個人的小秘密。”
因為作為父親的态度,于是慢慢地,宋別枝倒也坦然起來。
這也是她完全無法理解山上鄭言那些言行的緣故。
她的媽媽,是一棵樹。
這聽起來很荒謬,她從小接受無神論的教育,仍然記得政治課第一堂的內容: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是會不會制造和使用工具。然而在宋致的講述當中,她的媽媽是一個秀外慧中的人,不但讀書時成績好,随口能誦讀經典篇章,家裏有個維修之類的活計,也完全得心應手。妻子剛不在的頭幾年,宋致可是為了家事手忙腳亂的,沒少搞出些聽着都匪夷所思的事,摔壞了不知多少碗碟,每每這時,都要到院子裏訴一番苦,言必稱你不在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宋別枝對這些事記憶尤深,第一眼看到書上那句話時,實在是無法接受。
明明,她媽媽一棵樹都會做凡人做的那些事,可能還比其中大部分做得更好。
還是後來仔細觀察,逐漸明白了周圍這些愛讀靈異傳奇故事的同學那份“葉公好龍”的心思。但明白歸明白,卻不能打心底認同。就好比鄭言,家裏有個“田螺姑娘”給他做飯就理所當然受了,但發現妻子或許是個狐貍精時,就無法接受。對方投注過來的感情,對這個家庭的付出,在她身份暴露之後,就完全被抹掉遺忘了。
宋別枝漱了口,看見院子裏宋致美人計施展得非常認真,不知為何,鼻頭忽地一酸。
以前懵懵懂懂,只以為父親對母親的情感是再自然不敢。只當經歷了狐貍精那個事情,她才忽然發覺,并不是這樣。
她想象不出父親母親當然是怎樣結識又怎樣相知,也無從得知父親在看到母親真身後的反應。但這十幾年來,他沒有哪一日不在思念着母親,對母親的身份完全沒表現出一丁點的在意。在被女兒的老師質問之後,依然堅持讓女兒了解真相,知道她的母親是一棵高大又美麗的樹,讓女兒接受她并愛她,反而展現出特別的驕傲。
宋別枝生活的這片城中村裏,住的大部分是從下面村裏進城的人,滄都小城,外來人口不多,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宋別枝難得會遇到別的妖。她以前一直會想,這世界上有沒有其他的妖類,他們是怎樣生活的?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按部就班地上學讀書?還是在什麽洞府修煉,努力鍛煉禦風控水的能力?
廚房裏的高壓鍋發出尖銳的聲響,宋別枝趕緊過去将火擰小,蓋上限壓閥,盯着那猛然竄起又被蓋住的蒸汽發愣,心想那天那把破空而來的劍,并不是她虛妄的。所以,這世上的妖并不全是讀書人吧?
她從廚房出來,走進居室當中,看到牆上挂着的一幅照片,那是父母的合照,已經挂了許多年了。照片上的女子容貌秀美,似帶着幾分腼腆,輕輕地笑,一雙大眼睛裏也都是笑意。照片只有小小一個框,仿佛已經框不住兩個人的幸福。
宋致做完了早操,洗了臉進來,吹了個口哨:“老爸帥吧?”
“帥呆了!”
“又月末了,馬上就是月初。”
“是啊。這回沒趕上周末,不知道有什麽借口請假。”
宋致想了想:“要不我帶你出去浪吧?”
“你請假?”
“找蔣老師代個課。”
“那感情好,正好蔣老師對你總是心存一點幻想。”
“說什麽話呢,你老爸魅力這麽大,心存幻想的不要太多好麽?”說着,又趕緊扭頭朝外面,“你可千萬別聽見,閨女開玩笑呢。”
“嗤——”宋別枝以一個沒有意義的單音節表示自己的鄙視,計算着時間去關了火。
關了火再出去,就見宋致已經停了下來,手裏拿着個什麽看,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嚴肅又似無奈。宋別枝走過去一看,一頁紙上寥寥數言,口吻嚴厲,尤其是那個“強制進入下一次生命周期”,看得她眼皮狠狠一跳。
宋致:“這裏頭沒說你這樣的怎麽辦啊。”說了這一句,又指了指落在晾衣繩上的一只鳥,“你拿塊蛋糕給它。”
宋別枝看了一眼,那是只普通的鴿子,身上是灰色的羽毛,落在晾衣繩上,兩只圓眼睛四處地看。她不确定為什麽一只鳥需要蛋糕,還是進去拿了一塊遞過去,沒想到鳥果然用爪子抓起,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我以前見過,你媽媽說這種鳥叫灰羽,喜歡吃甜食,如果送了信以後沒得到食物,就會張嘴罵人,所以也叫穢語。”
宋別枝:“……”好兇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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