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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顆鞭炮在遠處炸響，在被罰了幾次之後，終于體會到今年的監管力度，不敢光明正大，只好偷偷摸摸跑到郊外來放。這顆炮杖不點着了，怕是總覺得年裏少了點滋味。

周昀有些尴尬，他想過很多可能，但沒有一個是在這裏碰到自己的老師，哪怕是班上最令人讨厭的同學也行啊，偏偏是個老師。

他飛快地移開目光，心說喬老師那個動作，是哭了吧。

喬老師這個時候怎麽會到這裏來？外頭那個“內有猛獸”的牌子也沒把她吓退嗎？

他還以為，大過年的沒在家裏其樂融融地貼對聯包餃子的，都是像他這樣沒爹沒媽沒人愛的可憐蟲呢。喬老師一看就是和諧家庭走出來的，總帶着那種聞多了覺得嗆得慌幸福味兒。

思及此，他更尴尬了，聽說有的老師自尊心過強，如果被撞見什麽私事，很可能心情很不爽，給人小鞋穿也是時有發生。周昀滿肚子腦洞，不知道是該往前一步還是該現在立即轉身，當作自己根本沒來過。他腳跟動了動，喬老師就把身體轉過來了。

周昀：！！

他趕緊咧嘴跟喬老師笑：“喬老師，你也是出來躲清靜的？”

既然被看到了，他就裝着沒事直接走過去，“我小時候經常來這邊，你知道的，我沒爹沒媽，是我爺爺把我從地裏撿回去養大的。他跟我說，他撿到我的地方，就這附近。今年沒人管我，我到出生地來看看。”

喬老師一愣，打量着少年的神色，見他并沒有什麽哀戚，只不過眉目之間帶着幾分落寞。

周昀又道：“這片林子特別大，好些樹的品種在外頭都沒見過，還總會有特別甜的一些草。我小時候總覺得，這裏面可能會有什麽靈草，人吃了就能打通經脈那種，嘗了不少，幸而沒吃中毒。那邊還有條小河，挺細的，但水很清亮，河裏有不少鵝卵石。我爺爺說，那是研究所挖出來的人工河。現在應該是結冰了。我小時候在那河裏撈過魚，有一回下魚簍被人逮住，魚簍都給我沒收了。後來我爺爺找他們要了回來，說我那簍裏裝滿了幾十條泥鳅，都被那些研究員炖了當下酒菜了。”

喬老師聽到這段往事，不由順着他的描述看到那樣一個少年，帶着點頑劣的，沒事找事的，等着魚落網，魚簍被沒收時肯定是又委屈又憤恨。

然而下一刻周昀就說：“其實我無所謂的，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泥鳅，我也不愛吃。我就是想做點試驗，小時候聽別人說泥鳅喜歡往狹窄的地方鑽，所以才長得滑不溜手的。我爺爺說，那條河很清澈，就連那些研究員也沒想到裏面居然會有泥鳅。不過他們都是擅長做實驗的人，做菜不行，幾條泥鳅沒清理幹淨，吃完了當天就集體拉肚子了。”

喬老師将安慰的話咽回去。她帶一班的時間不算長，之前還一直擔心周昀，現在聽這孩子的話，頓時對他有些改觀。

這分明是那種看着時時守規矩但其實私底下蔫兒壞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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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當初培育過很多新品種，我小時候偶爾會吃到。”喬老師笑着說，“我爸爸是這裏的高級工程師，跟你爺爺爺爺應該是同事，我記得之前他有次跟我講過，吃了一個小孩的泥鳅，拉了好幾天肚子。那小孩原來是你呀！”

周昀很驚訝：“所以，我爺爺以前總說同事家的孩子成績超級好，就是喬老師？”

這可是什麽緣分，別人家的小孩和同事家那個熊孩子居然成了一個班的，不過一個是優秀的重點班老師，一個已經長成了褪去頑劣，學會隐藏自己的優秀學生。

兩人坐在林子裏敘舊，敘的都是十來年之前的往事。

敘舊這種事，最後大多以唏噓感慨結尾。喬老師回憶着以前的歲月，成長中遺失的那些東西，重新想起來一遍，就得再經受一遍丢失。她垂下眼，旁邊的少年一直在說車轱辘話，都是小時候的各種頑劣，半點沒提長到半大少年後的心緒。

小城無秘密，小城無大事。秘密和大事很容易就會被傳播發現。

年三十這天，本地新聞播報了一條搶劫奶茶店的消息。宋別枝正在擀餃子皮，看到電視畫面上放出來的視頻，頓時心虛地縮了縮頭，再看宋致沒往那個方向看，正在專心致志地給餃子捏褶，她稍微松了半口氣。另外半口提着，等這條新聞趕快過去。

那件事可沒敢跟宋致說，就怕他一害怕，以後不許自己出門了。

宋別枝立即說點話轉移注意力：“咱們是初幾去大姑家啊？”

“跟你大姑商量過了，初三去。到時候你二姑、三姑、老姑也都一起去。大家聚一聚，熱鬧。”

宋別枝想象了下，是挺熱鬧的。宋致家裏四個姐姐，每家一兩個孩子，現在又開始添下一代。每年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總要把一整天時間都耗費下去。而她一般都是帶孩子的角色，瘋玩一天之後，晚上回來累得夠嗆。

電視新聞終于過去了。宋別枝一邊說話一邊關注，捕捉到了幾句信息點。說是那個搶匪原本是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有不菲的收入，有漂亮的妻子和女兒，有大好的前程，家庭幸福，完全是生活美滿的典範，還曾經數次被評為優秀青年。後來開始愛好賭博，不但把存款和房子都賠了進去，還影響到了女兒的名聲。他接受采訪時，泣不成聲地求原諒，反複說了幾遍“對不起”，還說他之前因為要戒賭，一直在貼吧打卡記錄的。可是他怎麽也想不到，就一次路過牌館，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最後，打出句真愛家庭，遠離賭博的标語。

宋別枝心說也不知道這些眼淚裏有多少是真的悔過。

“你這個劑子擀得太厚了。”宋致提醒她，扭頭看見電視上的标語，也沒多在意。

普通人都覺得，這個事離自己太遠，也就沒多少關注。但新聞裏這位當事人，也只是普通人。

宋別枝趕緊把不合格的餃子皮拿回來返工，将後半口氣松開。

沒想到，她剩下的半口氣還沒咽，宋致就接到了電話。

“是你大姑打來的。”宋致說着，按了接聽，“大姐新年快樂啊。”

“快樂個頭啊。你閨女差點被搶匪搶劫了，你還快樂呢。”電話裏的大姑是個火爆的脾氣，劈頭蓋臉就訓斥宋致，數落完了，一聽宋致這邊啞口無言着，就明白怎麽回事了，“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當然不知道。宋致看看自家快把頭紮進面皮裏把自己包成個餃子的女兒，想起剛才過去的那條新聞，就說隐約是聽着什麽搶劫，想看一眼的。

原來是這麽回事。她對女兒太了解不過，來龍去脈幾乎都能推測個明白。

大姑緩和了下：“我知道你平時忙，就你一個人，又要上班還要看着枝枝學習，家裏裏裏外外都得照應，怎麽也沒法照應得過來。小五，不是大姐非得逼你，是你合該再找個人了。十幾年前我這麽說，你推脫說枝枝小，怕後娘待她不好。我當時就覺得，是啊，這天底下的後娘能有幾個好的？現在她也大了，馬上去上大學，根本不跟後娘住一起，後娘也虐待不了她。你還有什麽理由？”

“她大了，那你最初的理由就站不住腳了。沒必要再找個人照顧她。”宋致含笑給了個理由，朝着宋別枝做了個“又來了”的口型。

宋別枝撲哧一笑，擀完了最後一個劑子，進廚房去給鍋裝水，放在爐竈上。

總有文章在說單身母親多麽艱難，宋致這樣的單身父親呢？他一個男性，連喂奶都不會。

宋別枝看看外面的樹，想起前些日子的那個人和妖通婚禁令。如果不是為了她……她又立即甩甩頭，将突然生出的念頭甩掉。

只要媽媽活過來就好了。

而媽媽活過來，需要用妖的方法，宋致是凡人，她四舍五入，29/30是凡人。所以還是得求助大妖，聞寫意那樣大的。

餃子下鍋，幾分鐘後，宋別枝撈起來，先裝了一飯盒。宋致那邊電話還沒結束，她伸進去個頭，“爸爸，家裏沒醋了。我出去買啊。”

飛快地拎着飯盒出了門，宋致沒來得及說話，只從玻璃窗看到個快速跑出門的身影，手裏拎着個環保提袋。

買醋還用袋子？他一邊應付着電話裏的大姐，一邊走進廚房去看。

明明還有大半瓶醋呢。

再打開櫃子，之前臘八泡的臘八醋還有一大桶，沒拿出來用過的，正可以打開今天吃。

宋別枝跑出家門還不算完，附近都是熟悉的鄰居，她拎着東西出去，小心謹慎還是不免被看到，含含糊糊說句“買醋”，別人總要往她袋子裏看一眼。太明顯了，裏面的飯盒熱氣騰騰，大冬天的，不是袋子能随便遮住的。

她只好不說話，趕緊跑走，要不然這些閑來無事的婦女，肯定會把她的事編成今年末的大戲。

學校附近這條街道因為不臨任何商業中心，兩側狹小老舊，假期裏本就人不多，今天更是冷冷清清。年三十，白天短，天黑得早，宋別枝遠遠就看見“奶茶和書”的招牌，大冷天的，淡淡的乳白色光暈看着似乎有點暖意，在一衆老破小中脫穎而出。

她走近些時，忽然前面出現一個人，在這樣沒有太陽的夜裏，撐着一把傘，傘骨上似乎還挂着什麽吊墜，只隐約覺得精致，天黑，看不清楚。因為怪異，宋別枝多看了他幾眼。那人注意到宋別枝的目光，朝她颔首笑了下。宋別枝注意到他的臉，路燈下看着略顯蒼白，更添了幾分怪異。

她沒停留，趕緊推開奶茶店的門，果然看見聞寫意窩在椅子上正在看書，手旁只有一杯清茶，看着像是打算清風就着明月，就這樣喝一壺。

哦，不對，年三十哪來的明月。清風也沒有，只有冷風。

聞寫意側臉往這邊看了一眼，看到宋別枝卻是有幾分意外：“我以為按照你們這邊的習俗，現在應該是包餃子吃年夜飯。”

宋別枝快步過去，将飯盒拿出來，筷子遞到他手裏：“這就回去包餃子吃年夜飯了。”

就這一句話，說完立即走掉，幹脆利落，再沒有多的話。

那盒餃子給了，話顯得多餘。

聞寫意握着筷子，另一只手按在飯盒的蓋子上。應該是剛出鍋的，在外頭被冷風凍了一路，還是格外溫熱。她剛才有點喘，可能是一路跑過來的。

聞寫意不是辟谷的大妖，他喜歡享受口腹之欲，什麽東西都能吃上兩口，之前為了試試口感，還咬過水泥吃過陶瓷，都不怎麽樣。他迄今為止最愛的還是若木仙草，所以才會窩在這個小城市，開了這家奶茶店，變相監視自己的貨源，免得被誰捷足先登了。

但今天，貨源給他送了一盒餃子。

他在凡人世界生活了很久了，耳濡目染，當然知道除夕的餃子對這些凡人來說，寓意着什麽。實際上，也不是沒有人給過他，那時候，他在長安，是功勳卓越的将軍。到了年節時，有帝王賞賜，還有好友相贈。那一次，他宿在一個女孩的家中，由她那雙拿琵琶的手包了這樣一碗餃子。

她說了什麽來着，仿佛是說，妾情願為大将軍洗手做羹湯。

呵。凡人。

他于是給自己安排了個病重而死，脫身出來，在驚雷山上一睡就是百年。

凡人壽命短暫，人妖殊途，他并不想要什麽牽扯。

聞寫意有些拿不定主意，飯盒蓋子并沒有打開，皺着眉回憶剛才宋別枝的動作表情，但似乎不怎麽想得起來。他起身去看監控，監控不算太清晰，但将畫面放大，再通過軟件進行處理，也不是難事。人活得時間久，當然什麽都可以會點。

視頻分了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