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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夜的京師卸下熱鬧繁華，安靜且寧谧。方才剛下過一場秋雨，更深露重，雨後的秋風從窗口灌入，泥土的腥滑濕膩之味瞬間沖進鼻腔，陸染覺得有些涼，低頭攏了攏身上的衣衫。

她與賀連尋正坐在回聽莺閣的馬車上，二人均沒有說話，唯剩下馬車“吱嘎吱嘎”在道路上行駛的聲音。

時間一長，陸染便有些犯困，一個人坐在窗邊發起了呆。

“秋日宴，你與我同去。”陸染正走神之際，賀連尋的聲音突然傳來。

陸染回過神，想了想，“那種宴會聽起來就很正式，我這種身份去合适嗎？”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賀連尋掃了眼陸染，“陳揚輔書讀得不多，卻愛附庸風雅，不要被他起的名字唬住。”

陸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向賀連尋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

“賀公子，你今日……是故意輸的嗎？”

“不是。”

“……”

賀連尋的眸子因着陸染剛才的話又冷了幾分，望着她面無表情道：“你今日表現欠妥。我叫你來，是為了坐實我二人之間的傳言，不是叫你來鑽研牌技指導我打牌的。”

“可你打的實在是太爛了嘛。”陸染小聲嘀咕，又怕賀連尋真的聽見，趕緊補充道：“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吸取教訓，好好表現。”

賀連尋什麽都不說，很多東西就需要陸染自己去揣摩。揣摩的少了，他嫌自己配合的不到位，揣摩的多了，他又嫌自己話多命長。

這種前因後果都不交代，就被直接拉上臺的感覺，陸染一時難以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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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做戲，也得了解背景和想要達到的結果，不打無準備之仗。

賀連尋不說，陸染只好去找白蘭打聽。

白蘭告訴陸染，陳揚輔是兵部尚書的兒子，但是不大成器，雖然他爹給他覓了個官職，但他整日還是将精力放在縱情享樂上，不僅家中小妾娶了不少，在外頭也有好幾個相好，今日與陸染講話的雲舒就是他的相好之一。

白蘭還說，今日她與賀連尋去的那家賭場，就是陳揚輔家的資産。

賀連尋之前就帶着白蘭去過好幾次，而且也是與陳揚輔他們打葉子戲，已經在那裏輸了不少銀錢。

“賀連尋他究竟想要做什麽呢？”陸染坐在白蘭床邊喃喃道。

“我也不知。”

“他是想……再回官場嗎？”陸染轉過頭，看向白蘭。

“我今日聽陳揚輔想要提攜他。他之前是武将，而陳公子的父親就是兵部尚書，他是不是想要借着陳公子與兵部再攀上關系？”

“可能吧。”白蘭顯然也曾想到過，她将兩道秀美慢慢擰緊，“但你猜測的那都是男人之間的事，我們做女子的，不要想那麽多，知道太多了對我們也沒有好處。”

“嗯。”陸染應付地點了點頭，很快又問白蘭道：“對了，賀連尋當初是為什麽會被罷官？”

“你之前在賀府，竟然不知？”白蘭訝然。

陸染打哈哈，“哎呀，知道是知道，但是賀府規矩嚴，不許我們下人瞎打聽。我怕聽到的版本不對。”

“那賀二公子呢，他也沒有與你說過？”

“哎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除了在人前話多一點，私下裏跟女子相處就是個鋸嘴葫蘆，完全不會聊天。”

白蘭似乎是對陸染的話非常認同，若有所思道：“原來她對你也是這樣，我還當她與喜歡的人在一起會有所不同。”

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召下，白蘭告訴陸染，賀連尋曾是前任兵部尚書趙節益的副将，賀連尋跟着趙軍征戰沙場，打贏了許多勝仗，他年輕有為，也很得趙将軍賞識，彼時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直到一年多前趙将軍獲罪下獄，被斬殺于菜市口，他的手下也被清算，要麽被一同問斬，要麽被抄家流放。

而賀連尋因為有他父親懷寧伯的力保，加之他大哥又在新任內閣首輔的手底下做事，這才沒有被流放，只是除去官職賦閑在家。

但賀連尋便從此卻一蹶不振，只每日飲酒作樂，幹出了不少荒唐事。

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到醉生夢死的浪蕩子，有時候只需要一場變故。

看過全書的陸染知道，趙将軍一生剛正不阿、清正廉潔，完全是被冤殺的，許多年後才沉冤得雪。原來，賀連尋竟曾是趙将軍賞識過的人。

陸染正思考得入神，突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仔細聽來，似乎是兩個人起了争執，而這兩個人中，明顯有一個是男人。

可這裏是姑娘們的集中住處，外客并不允許進來。此時此刻，女孩子們要麽在大廳內招待客人，要麽已經歇下，怎麽會出現男人的聲音呢？

白蘭凝神聽了片刻，随即笑了起來，“是趙姑姑的夫君來啦。”

“趙姑姑？她不是已經嫁人了嗎，怎麽還會住在這裏？”

“你有所不知，她只要一與夫君吵架，便會賭氣搬過來住幾日。不過每次他的夫君等不了多久就會像今天這般，找上門來賠不是請她回去。”白蘭說着，臉上浮現出了向往和羨慕。

“趙姑姑平時教我學琴時可嚴格了，沒想到還會賭氣撒嬌呢？”陸染跟着笑了起來，說罷又望了眼窗外，“那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

“好。”

陸染扶白蘭躺下，又替她把被子蓋好。這才起身提着燈籠走了出去。

此時已有好幾個姑娘被吵醒，與陸染一樣來到外頭看熱鬧，一人一個燈籠，将走廊照的星星點點。

只見一個白面書生打扮的男子，一個勁的站在一扇門後賠不是，語氣溫柔讨好，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只為央着趙姑姑回家。

而趙姑姑仍是閉門不出，不論那男子說什麽，都是一句“不回去。”

陸染起先還在笑，權當看小情侶打情罵俏，可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那男子見好話說盡趙姑姑始終不開門，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揚言趙姑姑若是不跟他回去，他今日就跪在這裏不起來。

看熱鬧的姑娘們見此情狀，紛紛上前叫趙姑姑開門，直道是世間哪有這般寵愛妻子的男子，連男兒膝下有黃金都給抛在腦後，只為求自己夫人回家。

衆人你一句我一語，都在規勸趙姑姑別再耍脾氣，趕緊開門與夫君回去。

後院的動靜也驚動了管事的吳媽媽，她敲開趙姑姑的門，半罵半勸道，叫她見好就收，不要鬧的太過了寒了人心。

趙姑姑被人逼的“嘩啦”一聲打開房門，看見就跪在跟前的人，一邊用力把他往上拉一邊憤怒道：“你在做什麽，起來！”

“那你先答應和我回去。”那男子仰頭直視着她，仍不肯起。

趙姑姑回避着男人的目光，眼神有些抵觸，可此時大家都在看她，很多人還勸她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在衆人給予的無形壓力下，她向後稍稍挪動了兩下腳步，顯得有些進退兩難。

陸染突然覺得，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但那并不是一段好的回憶。

“趙姑姑，你不是答應這幾日給我好好補一補琴技的嗎？我就要去參加尚書公子的秋日宴，你回去了，我的宴會可怎麽辦？”

陸染站在不遠處，望向趙姑姑的面上帶着不滿，“那宴會如此重要，我若技藝不精丢了人，豈不是砸了咱們聽莺閣的招牌？”

趙姑姑一頓，有些詫異，猶豫了片刻便點頭道：“那我先留下教完你再說。”

陸染這才面色轉好，微微一矮身，“有勞趙姑姑了。”

趙姑姑的夫君走了，走之前仍深情地将趙姑姑望着，發誓等幾日後趙姑姑氣消了，他還會再來接她。吳媽媽和姑娘們也回去歇息了，只不過走的時候，沒少給陸染白眼。

在衆人看來，兩口子吵架本就該勸和不勸離，像陸染這種見不得別人過得好，沒事也要平添是非的，實在是惹人厭的很。

“陸染，趙姑娘也就是脾氣好才答應你，做人別太自私！”橙露經過陸染身邊的時候，狠狠啐了一口。

待到大家全都散了，走廊裏唯剩下趙姑姑與陸染二人，趙姑姑讓陸染進了屋。

“你剛才為什麽要那樣說？”用左手合上房門，趙姑姑轉頭看向陸染。

“我要參加秋日宴呀，想跟你惡補下技藝。”

“你少诓騙我。”趙姑姑一邊說着，一邊背過身去，拿起火折子又點燃了一盞燈，“我也算教過你幾日，你平日總愛走神偷懶，不會這般上進。”

陸染撓了撓頭，又掃了眼她拿着火折子的左手，沒有說話。

每個人都有隐私，也都有不願與人分享的事，陸染不想打探，只是單純的想幫她解一次圍，用以彌補當初沒有發現鄰居阿姨的異樣，也沒有及時将阿姨救回來的遺憾和懊悔。

可趙姑姑卻大有她不說出來，今日就不準她走的趨勢。

“說吧，為什麽？”趙姑姑面容平靜。

陸染遲疑了一會，開口道：“姑姑，我可以問嗎？”

趙姑姑點頭。

“你的右臂……受傷了？”

下意識地向右看去，趙姑姑手指微微用力，一根一根握了起來，卻并沒有否認。

是他……打的嗎？陸染在心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