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八十五章

當陸染被押解至長安門，她終于印證了心中的猜想，曹淳要謀反。

此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仿佛在密不透風的黑幕中撕開一道裂口，洩露出一絲曙光。

但本該大敞着的長安東西兩門，依舊緊緊閉鎖。

陸染見此情景，竟微微松了口氣。

彭虎的死狀太過可怖，血淋淋的宛如近在眼前，她很害怕賀連尋也會在這樣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曹淳襲擊。

好在，他應該是提前收到了消息。

硬攻了幾次城門無果後，曹淳越發焦躁，惡狠狠地瞪了陸染一眼，他轉身吩咐親衛，“扔進去！”

離開彭虎家之前，曹淳為解恨，硬是将彭虎只剩下半邊的頭顱從脖子上割了下來。

番将用一塊黑布包着那的腦袋，長臂一揮扔進高高的城門，一時間，腦花四濺，也引來城門內一陣混亂。

曹淳在外頭叫嚣，“去告訴賀連尋，他的人在我手上，讓他速速打開城門，否則就叫陸染如彭虎一般，讓賀連尋等着給她收屍！”

說完陰毒地望向陸染，曹淳仿佛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玩物，研究着要從哪裏朝她削下第一刀。

陸染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不要露怯。

眼下的情況，不管賀連尋怎麽選，她都不會好過，賀連尋也一樣。

賀連尋若私開門，曹淳不會放過他，皇帝更不會放過他。賀連尋若不開門，她必死無疑，賀連尋也定會自責難當。

與其陷入兩難的境地，那就不要讓他選！

陸染穩住心神，冷靜出聲，“曹大人是不是太高估我了？你覺得賀連尋會為了我，置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于不顧，打開城門嗎？”

曹淳面上兇惡，眼底卻流露出了一絲別無他法的急躁，“少廢話，不試試怎麽知道？”

捕捉到他的情緒，陸染心裏有了些底氣，“曹大人利用我，不過是想要城門大開，長驅直入。眼下天就快亮，我倒有一個辦法，不必這麽迂回，現在就可以進去。”

“什麽法子？”

陸染孤注一擲，“火攻。”

賀連尋與陸染一起在書房的時候，曾與她分享過一則過去的舊聞。

那時候敵軍也是想用火燒城門，攻進城內。趙将軍為拖延時間，果斷選擇順勢而為，命令士兵一起助這把火燒的更大，大到讓外面的人進不去，裏面的人也出不來。

最後，他們用這個法子成功等到了援兵。

眼下馬上就要天亮，只要她能夠盡量多的拖延時間，等到大臣們紛紛上朝，便一定能想辦法拿下曹淳。

而且火光會暴露曹淳所在的位置，城門走水，為了救火，在外的衛兵應該也會相繼趕到。

只要能撐到天亮。

但曹淳即便認為這個法子可行，也不會那麽輕易相信陸染。

“你要助我成事？”他狐疑地審視着陸染，像是想扒開她的皮肉，看清楚內裏。

“當然，男人哪裏靠得住，緊要關頭我更相信自己。”

陸染擡起頭，與他對視，“如今我生死都掌握在曹大人的手中，為了活命，自當竭盡全力。還請大人成事之後，垂憐陸染，給我一條生路。”

曹淳重重“哼”了一聲，沒有接話，但那眼神卻鄙夷嘲諷，仿佛在說賀連尋看上的不過就是這麽個玩意。

扭頭大手一揮，曹淳命令左右道:“放火！”

火苗一點一點竄高起來，發出噼裏啪啦的燃爆聲，當賀連尋疾馳趕到時，只見火光升高，再過一會，恐怕整個長安門都要燃燒起來。

守衛長安門的禁衛軍正你來我往的打水滅火，但杯水車薪，有風力助陣，這火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撲滅的。

賀連尋眸色驟然一深，同樣想到了書房那段對話，他猜測出這是陸染的用意。

陸染是在幫他。

賀連尋臨危不亂，沉着指揮禁衛軍立即停止打水，改為拆掉禦河的岸磚，壘實長安門，然後再速速取來燈油，助這把火燒的更旺。

站在長安門下，賀連尋的衣角被熱浪灼地卷起，火光照亮他的半張臉，卻是一片窗戶紙般的煞白。

即使他表現的再鎮定，內心仍一陣止不住的慌，陸染還在曹淳手裏。

他緩緩捏緊了拳頭。

不多時，長安門內外，火光沖天。

曹淳臉上露出一絲喜色，趕緊命令手下番将大聲呼叫于門外，以助己方聲勢。

但又等了一會，本該被大火燒毀坍塌的城門，卻始終屹立不倒。

曹淳發現了不對，火勢這麽大，他要如何沖進去？

目光歹毒地射向陸染，曹淳兩步并作一步，沖過來一個巴掌甩在陸染的臉上“你個賤人！”

奪過親衛手中的兵刃，他此刻也顧不得用陸染威脅賀連尋，只想将這壞事的女人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恨。

間不容發之際，一聲厲喝從上頭傳來，衆人來不及反應，只聽風聲“嗖嗖”，一支白羽劃破長空，直直朝曹淳射了過來。

城門驚變，曹淳立刻将收回已揮出去的大刀又收了回來，情急之下，他拉過身邊一人擋在前頭，才險險截住了直沖他面門而來的利箭。

“賀連尋！”曹淳咬牙切齒，推開身前的替死鬼，往城頭上望去。

賀連尋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竟只身一人遙遙立于壁沿之上，手中是一把硬弓，三支箭矢扣在弦上，仿佛只要曹淳再敢亂動一下，拉滿的弓箭便會毫無懸念地離于指尖，向着曹淳飛射過去。

天空已然大亮。

這個時候，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江韻堂策馬也來到了長安門，起先不知道曹淳要帶陸染去往何方，江韻堂在城內四處搜尋，後來還是尋着火光找了過來。

眼下見到陸染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微微舒了口氣。

馬蹄奔騰、塵土飛揚，在曹淳被一衆親衛護着，想要避開賀連尋随時都可能射過來的箭矢之時，懷寧伯終于帶着數千人的援兵趕到。

準備西征的京師團營禁衛軍一個個衣甲齊備，全副武裝，懷寧伯帶頭沖鋒，大聲朝後頭的将士喊道:“曹淳領兵謀反!願意殺賊的，跟着我!"

話音落地，鐵蹄铮铮，懷寧伯統領京營禁衛軍一路追殺過來，與此同時，賀連尋三箭齊發，卻輕微調轉了方向，朝着控制住陸染的兩個番将射了過去。

離弦之箭勢如破竹，陸染甚至來不及看清，只覺兩邊肩膀一松，一直鉗制住自己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曹淳眼下已沒功夫去管陸染，禁衛軍訓練有素、人多勢衆，叛軍漸覺力不從心，抵擋十分艱難，一時間已有潰散逃竄之勢。

“兒媳婦，沒事吧？”追到陸染跟前，懷寧伯突然強行勒馬，竟有心思側頭問了這麽一句。

正躲到牆角根處揉着肩膀的陸染，“……沒事。”

得到陸染肯定的回答，懷寧伯像真正放下心來，雙腿一夾馬腹，豪氣幹雲天地重新追擊叛軍而去。

陸染，“……”

此時借着雲梯，賀連尋也快速來到陸染身邊，她因沾上了不少彭虎的血跡，整個人看起來既狼狽又可怖。

“是不是受傷了？”賀連尋緊緊扶住她，眼神之中是關心則亂的急切。

陸染搖頭，“這不是我的血，你別緊張。”

緊繃的脊背直到這一刻，才稍稍放松了下來。

賀連尋還想要再詢問陸染幾句，哪成想這時候淩亂的腳步聲去而複返，一小部分叛軍竟擁着曹淳突出重圍，想要從另一側奔逃而走。

曹淳被掩護在當中，視線惶惑，然而在觸及到陸染與賀連尋之時，竟一下子演變成了瘋子般的扭曲。

“給我把他們兩千刀萬剮！”

渾身因極度憤怒而忍不住顫抖，曹淳指揮着所剩無幾的親軍調轉方向，定定朝他們襲來，他滿臉寫着猙獰狠毒，仿佛在說我死也絕不會讓你們好活！

迅速将陸染拉至身後，賀連尋衣袂飄飛，橫刀在前，側頭只對陸染說了四個字，“別怕，閉眼。”

但這四個字宛若有安撫人心的作用，陸染真就依言閉上了眼睛，随後只聽利刃出鞘、一劍寒霜，劍幕裹挾着冷冽的勁風，還有兵器相撞的“铮铮”之聲，在陸染四周此起彼伏的響起。

殺氣騰騰、寒意凜凜。

擡手抹了一把新濺在臉上的黏膩液體，回想起今日種種，陸染仿佛陷入了一段并不願再回首的夢魇。

直到周圍重新歸于寂靜，有人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告訴她叛軍潰敗，曹淳已死，陸染才倏然睜眼。

望着身前發絲有了些淩亂的賀連尋，陸染問:“真的，是你殺的曹淳？”

“不是我，是江韻堂。”

其實，賀連尋本也有意一舉拿下曹淳，但轉眼瞥見江韻堂奮起直追的背影，他停下了。

曹淳于他，只不過是剿滅叛軍。但于江韻堂，卻是了結深埋于心十幾年的滅族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