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功德

功德

這條借張家龍脈修行、又被無辜獻祭導致煞氣纏身的蛇妖,已不見了曾經威風凜凜的模樣,滿身是傷,奄奄一息,一半是當初那群要挖它內丹的黑袍人所為,另一半則是哪吒的火尖槍所傷。

也因此,在感受到哪吒的注視時,它恐懼地瑟縮了一下,試圖躲回喬燭的袖子裏,然後又被喬燭拈着尾巴尖提起來。

他向小蛇宣告:“張家這件事,不能完全怪你。但事已至此,無法回頭,只能說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難,身上既負無數殺孽,便該以命償命,入阿修羅地獄。”

“但念及,此番惡行非你本意,以殺止殺也不太公平。我便取走你的內丹,散去你的功力,自此抛卻靈智,盡棄前塵,便可不沾染業果的從頭修行。如何?”

說白了,他同樣是為了這顆半龍的內丹,但比起黑袍“弄潮者”們的搶奪,更多的是交易。他給這條蛇妖一個重來的機會,而對方思考片刻,也很快地答應下來。

或許說,它本就沒得選——所以對喬燭還算友好的态度,甚至有些感激。

土褐如大地本色的小蛇在喬燭的手上轉了一圈,蛇頭在指節靠內的地方蹭了蹭,冰冷的鱗片和溫涼的肌膚形成奇異的感受,喬燭面不改色,将其放在空中。金光化作團狀将其包裹,随着喬燭的心意,飄向祭壇的中心。

溫潤的佛禮逸散,周圍的怨魂感受到了淨化的氣息,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無意識地湊近了些,就像冬日衣衫褴褛的人們尋求着一捧火的溫暖。待喬燭抛出靈鹫宮燈,不慢不緊地誦經超度,更是宛若慰藉,一個個都在金光中褪去歇斯底裏,顯出懵懂而迷茫的本相。

站在一側的哪吒,此刻也感覺自己像是這怨魂中的一縷。

他的手微微擡起,在佛光中虛虛地抓握一下。這自然是徒勞,無形之物總會在指縫中溜走,連帶着他身上那隐隐圍繞、經年不散的煞氣,都随之逸散光中。

他對佛法了解不深,只能依稀分辨出喬燭頌念的是《金剛經》,為的是消除業障,苦海脫身,常用于亡靈超度,渡往彼岸。而此刻渡的,不僅是祭壇上的煞龍、祭壇旁的怨鬼,更還有這渾身血腥的少年武神。

他如何知道?……只因此情此景,已經發生太多次。

——在遙遠的那場戰役中。

哪吒微微斂眸,短暫地陷入某種回憶,等感受周身煞氣平定,便擡起頭來,和陣中的喬燭對視。喬燭眉眼間還殘留着些許佛性的悲憫,退後一步示意,哪吒便幹脆利落地提槍而上,瞬間一躍而起,在空中一翻身,槍尖狠狠刺入祭壇正中!

“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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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剎那間,山搖地動,土石崩裂。這一槍的餘波貫穿了整個張家山脈,破了這蜿蜒的隐隐龍形,頭頂的雲層從中裂開,金光灑下,靈氣與龍氣同時朝天地四方逸散,此地再無“龍脈”存在。

與此同時,祭壇旁被這龍脈束縛的怨魂們也掙脫桎梏,在光中朝着四周飛去。他們不再渾身怨氣、不成人形,半透明的臉龐迷茫而解脫,消散在傾瀉而下的陽光中,無聲無息,無蹤無影,為這苦難劃上一個句號,宛若所有鬧劇都有結尾。

生得沉默,死也無聲。

哪吒在破此龍脈之後,感受到些許功德湧入,将他的身軀進一步凝實。他從空中下來,落了地,槍與紅衣一同消失不見,換做現代裝束,朝收了燈的喬燭看去:“把功德都讓給我,你怎麽辦?”

喬燭彎下腰來,把那小蛇放到地上,對方轉了一圈,懵懵懂懂,一溜煙就鑽進旁邊的草叢中去,與前塵再也無關。他方才轉過身,看向哪吒,笑道:“放心,我可是佛祖,還能少了功德麽?反倒是太子爺蘇醒不久,好好借此養護神魂,才最要緊。”

哪吒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我今後找機會還你。”雖然似乎欠得太多了些,他頗有點郁悶地想。

喬燭做出個難過的表情:“太子爺這樣說,是和我生分了?當年你我并肩作戰,我使喚你可從來不提報酬,如今不過舉手之勞,卻要算得明明白白。料想是喬某年老色衰,急着要撇清關系……”

哪吒:“……?”

哪吒:“有病就治。”

喬燭成功惡心了哪吒一下,讓他轉移了注意力,見好就收:“好吧好吧,不逗你了。——說起來,千佛寺的方丈請我上門,恐怕是接引有事找我。祂那人最愛說廢話,恐怕沒幾個時辰不得完工,到時候你呆在廟內就行,不必與我一道了。”

他語氣自然,哪吒也沒聽出什麽不對,點頭應下。然而事後想來,哪吒都會暗罵自己當時的遲鈍,竟沒發現喬燭是刻意将他支開。

為何?千佛寺,供的是千佛,自然也包括那手持琉璃燈的燃燈古佛之像——

……本來如此。

--

張家一事解決,彭市長的報酬也如約打到喬燭賬上。

數了數其後的零,窮苦的景區負責人頗感欣慰,大手一揮,給景區的正式員工們通通加了雞腿,讓黃佳佳欣慰無比——如果她沒有偶然看到賬本上的進賬的話,也許還會更欣慰一點。

不過喬燭吝啬慣了,她無語之後,倒是也沒去陰陽怪氣。無他,自從那日哪吒降龍的動靜,熱搜爆了之後,哪吒行宮的客流量又翻了一倍不止,無數人上門參拜祈福,把門檻都差點踏破,讓這小小廟宇承受了太多。

不敢去奴役廟裏那幾個關系戶,黃佳佳只好停了講課,抓陸川息和夏元心來維持秩序,限制客流、分批參拜,成天忙得腳不沾地,頭發都熬掉了幾根。

也因此,幾日後,當一個紮着馬尾的男人在黃昏走入廟內時,她還尚且暈着,下意識地出聲制止:“這位游客,景區已經閉園了——”

——然後就被一旁的夏元心激動地猛扯住袖子,狠狠搖晃:“黃姐!黃姐!是楊戬啊,啊啊啊是楊戬!!”

哈?黃佳佳定睛一看,頓時吓暈:眼前的男人長發紮成馬尾,穿着一身西裝,那張全網皆知的帥臉就坦坦蕩蕩的露在外面,見到她們,頓了頓:“各位,敢問哪吒可在?”

他暗中觀察這倆人:一個黃鼠狼精,一個天生魔骨,哪吒這是在搞什麽……

他在想什麽,夏元心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經要激動得暈過去了:“二郎神稍等,我這就去傳報給太子爺——”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一旁陰影裏傳出聲音:“不用,我來了。”

哪吒神色冷淡地走出來,看向這許久不見的老戰友,嫌棄道:“你怎麽穿得跟個陰差一樣?”

楊戬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西裝,愣了愣:“我聽聞這是如今凡間的正裝……”

哪吒銳評:“和你一樣無趣。”

楊戬:……

久別重逢,就被噎了一下,看來即使過了千年,哪吒的脾氣還是這般壞,熟悉無比。于是,也很快找到了曾經的相處模式,開口就是說正事:“你可曾見過我的外甥。”

哪吒一聽,就知道他指的是劉沉香,卻不正面回答,先要找事:“你莫名其妙上門,也該帶點随手禮吧?”

楊戬:“……”

他憋屈地從袖子裏拿出一物,抛給哪吒:“天魔的一只角,能用來打造武器。“

哪吒都不願意伸手去接,混天绫飛上去纏繞住,嫌棄道:“啥玩意?拿來墊桌角都嫌晦氣。”

但收了禮,他也沒再抓着不放,問:“你找你外甥做什麽?”

楊戬拱了拱手,眉宇間有些憂心:“我前些日子感知到他身處險境,雖說很快化險為夷,卻還是放不下心,把手頭事做完後,便一路順着找過來。你行宮建在翠屏,可有感知到其他氣息?他為楊家血脈,有一半神格。”

“呵呵,要是真遇上危險,按你這速度,到的時候怕是黃菜花都涼了,”哪吒嘲諷,話鋒一轉,“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但,又為什麽要告訴你?”

楊戬:……

哪吒:“那是另外的價錢。”

冤大頭楊戬這次不上當了,怒而轉身,準備自己去找。然而還沒走出兩步,忽地感受到什麽,回了頭:“這廟內還有另一位?”

哪吒戲弄了他一道,正得意呢,聞言,也挑眉:“你猜?先說好,要是失了禮數惹了他生氣,我可不會幫你求情。”

楊戬眉頭皺起,伸手掐算兩下,表情逐漸凝固:“燃燈師叔怎會在此……過府邸而不拜,是大失禮。呃,”他頓了一下,忍辱負重,“哪吒,勞煩你向我引薦一番……”

哪吒幹脆地回他:“他不在。去隔壁千佛寺和西方的人說話了,你直接去那兒找他吧。”

楊戬想得很多:“我是道教神祗,突兀拜訪恐怕不妥。”

哪吒心思簡單:“這又如何,還怕他不成,你且随我去。”

正好,眼見過了半日還不歸,也是時候去看眼狀況了。總不至于是西方那群人不滿喬燭轉世投胎,要把他綁回去當佛祖吧?不知為何,一想到這種荒謬的可能性,哪吒就有點不是滋味。

似乎他并不是很想再見到那個人穿上袈裟一般——但又是為何呢?

……也許只是,不想再被那樣漠然悲憫的眼神注視着了吧。

二人都是神仙,短短幾裏路不過瞬息。而到了寺門,只見雖臨近閉園,游客卻仍人頭攢動,甚至比起哪吒行宮今日加起來還要多,不由得感嘆:“明明求得是七情六欲,卻要來拜佛,真不怕全變成禿子。”

楊戬心驚膽戰地看他一眼:“燃燈師叔已皈依靈山。”

哪吒撇撇嘴,倒是沒繼續說。

他和楊戬走上前去,門口的小沙彌已經準備閉園了,正想提醒,卻在見到楊戬的臉時卡了殼:“二位是……”

他雖說是僧人,平時卻也有網上沖浪,自然認得楊戬這張目前家喻戶曉的臉。而另一位少年,雖說模樣陌生,卻氣度非凡,想必也不會是尋常人等。

哪吒很直接:“喬燭在哪?半天不回了。”

小沙彌擦了擦汗:“喬施主正在寺內和方丈說禪,想必不久就會結束。”

“也不知道哪來的這麽多話說。”哪吒嘟囔,不知怎得,總覺得心下煩躁。明明喬燭之前說了要半天之久,怎麽自己如今卻這般焦躁?就好像是,某種冥冥之中的預感,要他等不及,來撞破什麽,知曉什麽。

……為何要瞞着我呢。有什麽事,是我不能知道的麽?

那邊,楊戬不知道他內心的糾結,只打退堂鼓:“哪吒,咱們還是在廟外稍等片刻,再——”

話音未落,他就見眼前的少年不見了蹤影,不由得瞳孔地震。

而另一邊,順着愈演愈烈的直覺,哪吒一步踏入千佛寺的佛堂內。香火萦繞的金殿,足足有十人高,正中立着阿彌陀佛的金像,一側是“未來”的彌勒佛,一側是“過去”的燃燈佛,皆是結跏趺坐,法相莊嚴。

然而,哪吒的表情卻瞬間變得難看。他走到那座燃燈佛像前,擡頭看着那座手托琉璃燈的神明刻像——

受凡人認知影響,神像的模樣各有千秋,然而指向的神明一般卻不會錯的,這是一種規則上的概念。就像是無論怎樣形象的哪吒,或美或醜,信仰之力終究會流向哪吒本人,不因凡人的胡亂編排而改變。

——然而眼前的這尊神像,信仰之力連接的,卻不是他熟悉的那個“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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