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出家

出家

“……我來遲了。”

燃燈說,聲音低啞,雙眸垂下。

在最後一瓣蓮花消散時,他終于回過神,說出這樣一句話。

那些柔軟通透的花瓣随風逸散,落在他身上卻如有千鈞,就連脊背都壓彎下去。金吒第一次在這位曾經的師叔、如今的佛祖身上看到如此明顯的悲傷。

然而這些情緒轉瞬即逝,就斂起來,燃燈又變得沒什麽表情了,似乎只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怎樣表達。他很快就沉默地站起身來,捧着手中琉璃形象的靈鹫宮燈微微舉起,毫無征兆地以那荷花形狀燈殼的銳利邊緣,割破自己的手腕。

“燃燈師叔……”金吒下意識地道。

他自然也是悲傷的,三弟與他對戰天魔,不幸身隕,怎樣都是哀痛之事。但腹部的傷口撕裂疼痛,已經讓他連這樣的情緒都有些困難,所以說出的話也虛弱,不知道燃燈是否聽到。

或許說,即使聽到了也不會收到回答,因為那位佛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流出鮮血的手腕,神情淡淡。

那些鮮紅的、泛着金光的佛血就那樣順着蓮花形狀的燈殼,流進燈芯,灰色的火焰因此染得鮮紅,猛烈跳動,宛若誰的心髒。

也許不是宛若——

金吒在那盞燈裏,聽到了由弱到強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接着便是紅光大作,周圍靈氣化作漩渦,吸進那盞燈裏。燃燈的臉色蒼白了,而燈中火焰大盛,與心跳聲一起如生命般躍動,奇異而震撼。

他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為哪吒凝聚逸散的神魂。

然而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金吒對此報以悲觀态度。也因此,更覺得燃燈此舉出乎意料:他在救他,孤注一擲的。為什麽?他不明白,疼痛已經讓神智陷入渾沌,連思考的餘力都沒有,于是只聽到心跳聲中,血液潺潺流出,佛垂眸,聲音輕得仿佛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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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常所親愛之人,乖違離散,不得共處,是名愛別離苦。(注1)”

金吒有些恍惚。

他猛然想起這是屬于佛家七苦的內容。說是凡人生于塵世,終究要受苦難折磨,甚至也許,出處便是眼前的佛祖。

但是他為何要說這句?金吒直覺他應該是能猜到的,卻不敢猜。

何為愛別離呢?所愛之人總會分別。

誰為所愛之人呢?……

……眼前逝去的哪吒麽?

在疼痛中,金吒怔愣着看去,燃燈捧着燈,手腕流着血,沒什麽表情,就連眼角的水光都像是錯覺。這位古佛回頭看他一眼,扔個治愈法術,就轉身離去。戰場另一隅,天魔的分/身仍在肆虐,他們沒有時間為逝去的同伴緬懷。

腹部的傷口漸漸愈合,金吒掙紮着起身。他預感自己将要在此折損,卻只有決絕沒有遺憾。但哪吒和燃燈……他大概明了什麽,驚愕之餘,又感覺心情沉重。

……原來七苦是這樣如影随形的命運。

即使斬卻三屍、破執除妄,也終将在所有可稱之為人的事物身上折射,反複重演。

怨憎者相會,所愛者別離。

但難道沒有別的解法嗎?金吒想,抓着手中武器,略有些踉跄地向另一場戰鬥發生的方向走去。

至少目前來看,他們能做的、該做的是戰鬥。

反抗苦難,改寫結局。永遠不接受命定結局,即使要付出一切——

無論是對怨憎之人、之事,還是命運。

——

與此同時,凡間。

引發哪吒和金吒思緒萬千的喬燭,正站在孤兒院的走廊上,在教室內傳來的朗朗書聲中,和好友吳嘉鑫閑聊:

“上次來這,還是一年多年前吧,你剛大學畢業,”吳嘉鑫說,“沒想到不過短短一年,就發生了這麽多事。靈氣複蘇,哪吒顯靈,我當了警察,你當了景區老板……”

“也算年少有為了,不算給孤兒院和你爹丢臉。”喬燭笑道。

“別說了,你到底從哪學來這一身本事啊,我爸最近老拿你和我對比!”吳嘉鑫吐槽,“明明咱倆也差不多是一起長大的吧,結果你成了大佬,我還是菜雞……”

吳嘉鑫的“一起長大”,其實有很大的水分。

喬燭前世作為佛祖,氣運太強,沒人足以擔任他的父母,于是一出生就自然而然被抛棄到了孤兒院。平安又不凡地長到五六歲,被一戶人家收養,認識了領居家的小孩吳嘉鑫,并為他解咒後,收貨小弟一枚。

即使後來那戶人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将他退養,吳嘉鑫也還是傻傻地跟到了孤兒院,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最終,吳局長只能無奈地重金資助孤兒院,又找了個靠的近的房子住下,從而滿足自家傻大兒和好朋友一起玩耍的要求,也是避免吳嘉鑫再度中邪的安全保障。

然而即使住的近,二人也并非形影不離。尤其是喬燭嫌棄吳嘉鑫吵鬧,經常一溜煙就跑沒影。偏偏他年紀不大,卻一副老成的樣子,讓大人們對他也有幾分放心,沒管他去哪,只留吳嘉鑫一個人孤苦伶仃。

所以,在吳嘉鑫的朋友圈裏,喬燭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個神龍不見首尾的神秘人物,就連吳嘉鑫自己都不太熟悉對方的動向,更別提“一起長大”了。

不過看在十幾年的友情上,喬燭還是沒拆穿他:“你要自信自己是起點流男主,走的廢柴逆襲流,我只是前期小炮灰罷了。”

吳嘉鑫無語地瞥他一眼:“你還小炮灰呢,大boss還差不多。說實話,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喬哥,你和哪吒什麽關系啊?上次見面,感覺你倆挺熟的。”

什麽關系?說出來吓死你。

喬燭摸摸下巴:“你猜?”

吳嘉鑫鄙夷:“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唉,其實我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一點……只是果然還是不想點明啊,很難想象我對你畢恭畢敬的樣子。”

“那就不點明呗,”喬燭笑得輕巧,“無論怎麽樣,我在你面前都是凡人喬燭,不是嗎?”

“……”

吳嘉鑫沉默一會兒,忽地嘆了口氣。

“有時候會很沮喪。我太弱小了,以至于連你是誰都沒有辦法知道。更別提保護民衆,盡到警察的職責。”

屋內朗朗讀書聲蓋住了他的低語,喬燭卻聽得很清楚。他偏過頭,看這位在他漫長記憶裏認識不過須臾的凡人,笑了笑:“每個人都有無法做到的事情。”

吳嘉鑫搖了搖頭:“但一味地以這種名義來推脫責任,是不行的。靈氣複蘇來勢洶洶,我想要守護更多的人。”

他說完,仿佛下定決心一般,看向喬燭,雙手合十,鞠躬道:

“喬燭先生,你說過我有慧根。——請你為我剃度出家吧!”

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啊。

喬燭扶他起來:“想好了?你父親那邊怎麽說。”

吳嘉鑫很堅決:“我父親同意了。警察為國捐軀本來就是常有的事,他也改變想法,不求我找媳婦抱孫子了。”

他看向孤兒院內,那一張張專心讀書的面孔:“佛門人要心懷大愛,公職人員也是。今後守護民衆,就是我們吳家生命的延續。人民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人民的幸福便是我們的幸福。”

風卷起回廊落葉,沙沙作響,喬燭沉默半刻,輕嘆出聲:“我尊重你的選擇。”

“但有個事需要提一句,”他忽地笑了,“在我這裏出家,不需要守戒律清規的哦。”

吳嘉鑫愣愣:“啊?”

“可以娶妻生子,頭發也不必剃,戒疤更是沒必要燙,太疼了。外物手段不過是為了破除雜念,而你早已有足夠堅定的心神。”

吳嘉鑫沒回過神:“可是這是佛門的規定吧,這樣做佛祖不會懲罰嗎……”

喬燭摸摸下巴,笑意更深:“啊,這個沒事,畢竟我就是佛祖之一。”

吳嘉鑫:?

吳嘉鑫:?????

吳嘉鑫瞳孔地震。

喬燭笑盈盈地拍拍發小的狗頭:“佛祖我都帶頭破戒,你自然也沒必要墨守成規。”

“更何況,”他垂下眸,“既未犯五戒,又不傷他人,保留些情緒和個性,又有何不可。”

千年過去,靈氣複蘇,天地煥然一新。待原本的規矩盡數重構,道義也會有新的闡釋。

吳嘉鑫久久回不過神來:“那如何算得上入門修佛……”

“還需要儀式嗎?相信自己一些啊,從堅定這樣的決心開始,你便是佛修了。至于功法,我看千佛寺的不動明王降魔咒就不錯,我去和他們說說。”

喬燭思索:“燃燈極樂消難經也可以,就是現在世間流傳的資料不全。我找個機會上傳到網上,你們自己學吧。這樣一來,靈氣複蘇,衆人也能多一分保護自己的能力。”

吳嘉鑫張張嘴,有點失語:“這是……普渡衆生嗎?”

喬燭擡眸看他一眼。

“不哦,”他說,“衆生沒有那麽脆弱,總是留在原地等神明拯救。他們只是需要一些契機,來獲得自我救贖的能力。”

“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之前,為他們保駕護航。”

吳嘉鑫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

“好啦好啦,別說這麽沉重的話題啦。說起來,你不是問我和哪吒什麽關系麽——是男朋友哦。”

喬燭輕飄飄地轉移話題,落下的卻無亞于平地驚雷。吳嘉鑫目瞪口呆,頭腦風暴,半晌,憋出來一句:

“……呃,我要随份子錢嗎?”

“你想要的話來鬧洞房也是可以的。”

“……我怎麽可能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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